湿润的风穿堂而过,撩动了女子的衣摆,她闭着双眼,微微颔首,面上有并不虔诚的淡漠。

她不信神,神也不信她。

沈梅清斜靠在榻上,面前的小桌上摆着棋盘。

她左手是黑子,右手是白子。

“你想好如何落子了么?”

棋盘上,白子将寥寥黑子层层围住,黑子看来已经是生机全无。

“任你如何厉害,只你是女子这一条,昔日里罗东家的威风就折了九成,你手下那些厨子帮工,有几个真的愿意在一个女子手下讨生活?与你结交的三教九流,有谁愿意与你女子称兄道弟?和你平辈相交的什么书生、差吏,他们更是要与你这女子避嫌。

“至于你的敌手,他们是你的娘,是你的兄长,他们身后是罗氏一族,不仅在道义上占尽好处,还能以你的婚事拿捏你,实在不成了,串通亲族说你得了疯病,往门子里一关,从此生死皆由不得你。

“罗守娴,你的手段和见识,在纲常面前就如鸿毛,风一吹,什么也不剩了。”

说完,沈梅清自己先笑了。

笑完,她拈着手里的白子仔细端详着。

“我一贯不想你女扮男装,你可懂了?

“你娘当日让你扮成你哥哥,是你家缺了你哥哥,不是因为你罗守娴如何才智出众,如何精明强干,你被世人称颂的好,于他们而言,是变数。

“你就该庸碌平常,勉力为之却手忙脚乱,应该恰恰好让盛香楼摇摇欲坠又不至于倒下,这样,等罗庭晖治好眼睛回来的那一日,你就如释重负哭着将一切交给他,自己换回罗裙乖顺嫁人,就是他们最想要的‘体面’,说不定,他治病八年力挽狂澜,你女扮男装强撑家业,还能成就佳话,像一片金箔,从此贴在盛香楼的匾额上。

“过去八年里,他们让罗庭晖娶了孟酱缸的女儿,又一遍遍告诉你你是女子,将来要嫁人,不能学罗家的十二道菜,就是因为他们没想过让盛香楼在你的手里发扬光大,即使罗庭晖还是个瞎子,他们也都只把念想放在他身上,就算罗庭晖不行,他们也要再弄出一个男丁。

“可你太好了,太聪明,太能干,将盛香楼雕琢得比你爷爷那老杂毛、你爹那短命鬼都要好,成了他们攥不稳的珍宝,打烂了他们过去八年的所有妄念痴想。你让他们如何不恨你?只不过这恨,他们各自藏在心底,是决不能说出口的。”

将白子扔回到棋盒里,沈梅清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人心如此,你可曾后悔过当年换了衣裳,去做罗庭晖?”

“祖母,我不后悔。”

璇玑守心堂的香气散了又聚,跪在蒲团上的女子语气很轻,又很笃定。她不后悔。

入灶房,掌酒楼,八年里她从未后悔过,她欣赏和喜爱能够走出家门,能够让盛香楼日渐鼎盛的自己。

她欣赏和喜爱,那个在流景园里挥手放下无数金鳞,让世人为之惊叹的自己。

她亦欣赏和喜爱,那个走在维扬城石头街,能够与人自如谈笑的自己。

谁要毁了这样的她,谁就是她的仇敌。

罗守娴睁开了眼睛。

她心中清明了。

“你想好要如何做了?像对付陈进学和罗庭昂一样将你母亲兄长打断腿远远送走?我可告诉你,孟酱缸对罗家忠心耿耿,就算他对你有几分偏心,这八年里也没教过你罗家十二道菜,你要对他们出手,他定不会坐视不管。”

“祖母,我知道的,我现在最大的依仗不是别人,是我自己,我能失去盛香楼,他们不能。他们不能,他们就得小心翼翼狗苟蝇营,甚至不敢在盛香楼里大喊一声他才是罗庭晖。他们能在纲常道义上拿捏我,又舍不得如今的富贵,两军对垒,我的士气还更旺些。”

长年带着笑的那张脸上又渐渐浮起微笑,只是和平日不同。

“至于我的短处,这些年我也没那么傻,虽然不多,我也是给自己留了后路的。”

她站起身,走到棋盘前面,拿起两颗黑子,分别放在白色棋子外的两处。

沈梅清原本拿起一个瓷枕,正要从里面掏东西,见她如此,就把瓷枕又放了回去。

“成啊,我且看看你能怎么走。”

隔着窗,她看见孟小碟从外面进来,手上挎着的竹篮里粽子没了,装了几个枇杷。

“悯仁和长玉都挺喜欢这孟家的小姑娘,还分枇杷给她,且把她留在山上吧,一群羊是放,两群羊也是放,守淑她们一家三口我都收了,也不差这一张嘴。”

“谢谢祖母。”

罗守娴跪下,结结实实给祖母磕了个头。

从小她就知道的,求祖母比求神好用。

雨小了些,罗守娴决定赶在天黑前下山,她要做的事还多着呢,孟小碟为何突然出家了,她还得编个说法。

孟小碟匆匆给她包了些粽子。

“少爷和夫人商量着要给你寻个官宦人家做续弦,我与他们说许推官今年三十多岁,早年丧妻,少爷觉得七品官职低了些,我说我偶尔听闻海陵的同知今年四十多岁了,家里正妻失了颜色,想要找个知情识趣的姨娘……少爷反倒有些意动。”

罗守娴挑了下眉头。

从前将他们当至亲,如同在心里放了个玉瓶,不敢磕碰,也不敢仔细照观,生怕在上面看出瑕疵,反倒让她自己心疼。

现在她心里有了决断,听到他们这样的打算,竟然也不觉得意外了,更不会难过。倒觉得好笑。

“我会小心,你在山上也是,多念念经书,别念那些清静无为的,多念点儿斩妖除魔的,长玉道长是我的武师傅,从前我教你蹲马步你不肯学,如今看还是学起来才好。”

孟小碟点了点头,眼泪差点儿又落出来。

穿好蓑衣,戴着斗笠,回头看了一眼沐在细雨中的璇玑守心堂,她翻身上马,往下山的路上去了。

下次再来,她也不知自己会是什么光景。

世人眼里她怕是飞蛾扑火,以卵击石……罢了,总归有人要比她更惨,寻梅山下的一切都丢了,她也还是她,就看旁人是不是也有这般魄力,能与她同桌相赌。

下山的路不好走,溪水冲刷着石阶,有的地方她不得不下马牵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