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官们能在宫里摸爬滚打,又哪有笨人?这些人出宫的时候,都带了多年积攒的月钱、和在宫中受的赏赐,几百两总是有的,她们何尝不是以为自己靠着这些钱就能安稳过了下半辈子?觉得自己在宫里都能过下来,回了家也能谋份自在?

又哪有那么简单?

“你今年多大了?”

“回大姑的话,我还有几天就十四了。”

“十四岁,在民间也该找婆家了。”

“不找婆家,我现在跟着姑姑在月归楼赚钱,每个月能给爹娘三百文,加上年节赏钱,一年就是五两的银子,我爹娘才舍不得我嫁人。他们还等着我给我哥赚够了银子娶媳妇。”

陆大姑看着眼前的小丫头。

“你有几个哥哥?”

“两个。”

“他们做什么营生?”

“就是种地、抓鱼。”

“哼,等你真给你哥娶了媳妇,你这差事也保不住了。”此刻的陆大姑眸光悠远。

在宫里五十年,她看见过很多这个年岁的小丫头,什么都写在她们的眼睛里,懵懂无知,又或者野心勃勃,还有的只惦念着家里,想着自己能出宫团聚。

到头来,有好下场的又有几个?

属于女人的江河,有惊涛骇浪,也有暗涌,躲过了同僚倾轧、宫室争斗,也不过是在风暴中得了一丝喘息。

有人事事周全,有好本事好性情,偏是在大好年华被勒令殉葬。

有人去争,去斗,去钻营,做了大宫女,一条命跟着主子飘摇在一处。

有人因为这些争斗而对家人满是期盼,连唯一能得到的月例银子都想方设法送回家去,在宫里被欺凌压榨,没钱送给管事姑姑,只能做洒扫浆洗活计,学不到本事,连晋升女史的机会都没有。

能做个不会殉葬的女官,甚至有了被恩赏出宫的机会……何尝不是劫后余生般喜气洋洋出宫,以为能见了兄弟子侄,从此有靠。

手指拈着看过的两封信,陆白草在心里冷笑。

下场,也不过如此。这便是暗涌。

出了宫,陆白草才知道,宫外的女人看着平顺安稳,实则也是一不小心就被暗涌给吞了,血肉不存,骸骨不剩。

站在一旁的张小婵已经因为她的一句话被吓傻了。

陆白草想起她来,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好好学手艺,好好攒钱,你东家怎么说你就怎么做,你看看你东家为什么对玉娘子那么好,因为她的手艺是独一份儿的,你也得让自己有独一份儿的本事。到时候你爹娘让你将差事交出来,自有你东家出面让你爹娘受教训。”

张小婵还是怕的,细瘦的肩膀缩在一起,看着好不可怜。

“陆大姑,东家是好人……”

陆白草叹了口气,靠人不如靠己这道理她黄毛还没褪就已经想明白了。

“你东家是好人,你爹娘却能随意处置你,拦着你爹娘,不让你爹娘把你绑回去随便嫁了人,这人是得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你有什么本事?值什么身价?”

眼见小姑娘脸上神色渐渐变了,陆白草拿起了最后一封信。

“戚芍药,她不是在宫里?给我写信作甚?”

撕开信封看了两行,她忽然笑出声来。

“刀刀,为师没给你找着个能用的灶头,倒有人自己凑了上来。”

沈揣刀在灶房里到底没忍住,将蒸好的火腿下锅与切成丁的鲍参翅肚、香菇、干贝、豌豆、鸡肉一起炒。

将布袋鸡反过来,加了葱姜盐腌渍后填进炒好的料,最后上锅蒸出来,沈揣刀端着热腾腾香喷喷但是不正宗的“清蒸八宝布袋鸡”从灶房里出来,就看见自己娘师对自己挥舞着一张信纸。

她立刻冲了过去。

“娘师娘师,这人手艺如何,哪里人士?”

“戚芍药,金陵人,今年大概还没到四十岁,她是带艺进宫,擅长烹鱼,鸭子也做得极好,在宫里她跟我学过两年厨艺,大菜小炒都能做,心细,好琢磨,有好几道菜都受过太后和陛下嘉赏。”

“这么好的人,娘师你就该早些跟我说呀。”

看见沈揣刀双眼发光,陆白草在她额头点了下,又拿起筷子吃了一口布袋鸡。

“我只说了好处,还没说不好呢。”

“手艺好,爱琢磨,这两样把千万坏处都顶了!”沈东家说得很是豪气。

“她是得罪了宫中宠妃被逐出宫的,父母兄弟怕被她连累,连家门都不让她进,只能隐姓埋名在秦淮河上给一船红姑娘当厨娘。”

陆白草看着自己的徒儿。

“这样的人,你敢要吗?”

“怎么不敢要?”抓着信纸仔仔细细地看,沈揣刀还是笑着的,“得罪人的事儿谁没干过?在宫里还能得罪人,说明不是油滑的人镜子。连花船的买卖都接,这位戚娘子能屈能伸啊,好处都说完了,娘师,她不好处到底是什么?”

嘴里含着鸡肉,陆白草瞪她。

“我看你是被你的大灶头蒙了心了!”

写了八千四,欠你们六百明天还。明天去金陵。

这里的女官制度是混着宋明的,宋朝宫女可以升女官,放宫女的记录也很多,明朝宫女就真的很惨了,几百年好像就放了两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