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确实有个亲生姐姐,在六十年多前进宫做了宫女,后来晋为女官,得宫中贵人赏识,改名棠溪,她本名沈濯梅。”

灶房里,沈揣刀握着刀,将她带来的一块牛肉上的筋膜切去。

“其实祖母身上有颇多怪异处,律法不许女子立户,祖母却可以在名下置办田产。

“当年御前献菜,祖母说是她踩着自己人的血肉为罗家谋前程,这话也怪异,我想了许久没想明白,若非是有什么人欠了沈家的血债,那人又在朝中为官?祖母为了得到御前献菜的机会就不追究了?这等仇怨,为什么祖母就能忍了?

“还有,小碟你听没听过祖母新排的唱词?祖母从不是伤春悲秋的性子,那唱词却写得悲切。”

嘴里唠叨着,她的手落得极稳,将牛肉片成了极薄的片儿。

孟小碟身上扎着襻膊?,一边将熬好的话梅糖糊倒进米粉里,一边听她说话,瞥见盘子里比人手掌还大的牛肉薄片儿,她问:

“你将肉切得这般薄,是打算怎么做?”

“前几天我娘师做了个汤爆双脆,鲜嫩得不得了,正好这牛肉新鲜的很,我打算也用汤爆法做来试试。”

孟小碟看了那肉片几眼,又看看沈揣刀的手腕,轻声说:

“你这些日子是不是又吃了许多苦头?”

“吃得每一分苦都能有益于我,那便不是苦,是我的进身之阶。如今我的手艺也罢,名声也罢,都是沈揣刀的,不是旁人的,怎么能算是吃苦?”

说话时候,沈揣刀看了孟小碟一眼,对她眨了下眼睛。

孟小碟笑了,笑完,她劝道:

“你与其乱猜,倒不如亲自去问老夫人,若是能告诉你,她自然告诉你了,若是不能说,她也定是有因由,不会有意瞒你。”

“对呀,祖母瞒着我,定是有因由的。”

口中说着这句话,沈揣刀继续片牛肉。

“因由”,便是不得已,是苦痛,是陈年脓血……她能坐视祖母一个人将这些都独自饮下吗?

璇玑守心堂,七位神君高高在上,一点檀香直直飘到空中,被流风搅乱。

陆白草看着跪在身前的老妇人,声音是能让她徒儿惊诧的柔和:

“我六岁时候被父亲牵累没为宫婢,得棠溪姑姑照拂和教导,才不至于在掖庭做一辈子的苦力。我十四岁那年,太祖驾崩,令棠溪姑姑殉葬,姑姑将我托付给了后来的韩宫令。后来太宗继位,大赦天下,我父亲虽然已经死了,到底也不再是戴罪之身,我也从司膳司一个不入流的宫女被晋升为女史。

“过了十几年,我做到了典膳,也曾拜托韩宫令查看朝天女户名册,都没看见沈家有人承袭锦衣卫的世职。”

在心里谢过诸天神君,让她在垂暮之年又得到了姐姐的些许消息,一头银丝的老迈女人磕了个头,才在臻云的搀扶下自蒲团上起身:

“你当然查不到,沈家没有男丁,自然也无人能继承我姐姐用命换来的锦衣卫世职。

“我父母只我姐妹两个孩子,因不肯过继,早跟族中没了往来。我姐姐被勒令给太祖殉葬的消息传回来,我父亲就病了,太祖国丧未过,他就去了,不到一年,我娘也没了。

“我那时已经成婚了。夫家隐隐约约得了消息,借口我有孝在身,让我过继我的小叔子当弟弟,承袭世职,我家里三条人命换了个‘朝天女户’,那一家子动动嘴皮子就想得了好处,我哪里肯?

“我便去找了官府,正逢太宗继位,下令善待几十家朝天女户,当地父母官怕我进京告御状,就判了我和离。偏又将此事告知了我父亲的亲族,为了保住家业,我只能热孝成婚,招赘了罗六平,搬离了兖州。”

说着些许过往,沈梅清笑了。

她笑起来带着狠厉和恨意,浑不似方才那般云淡风轻:

“朝天女户,让宫中的妃嫔宫女为死人殉葬,倒成了天大的好事,还要赏赐他们的父兄,真是笑话……一个开国之君,明晃晃让男人献上家中女儿的性命来换取自己的功名利禄,将血肉离乱踩踏高攀的惨事当作美谈,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也配被称什么仁文义武,简直荒唐!”

陆白草默不作声。

她在深宫几十年,早被种种规矩捆绑了心神,听着这样大不敬的言语,没有跪下求太祖在天之灵宽宥,便已经是赞同了。

这些话像是一把把刀,捅进了她的心里,如同刺破脓包,放出了她心中久存的恨和痛。

此时,她已经认定了眼前这人就是棠溪姑姑的妹妹。

也只有说出这等话的人,才配做棠溪姑姑的妹妹。

“你方才说你曾受过我姐姐指点,她、她在宫里那些年,过得可还好?”

“棠溪姑姑是极好之人,自我懂事起,棠溪姑姑就在尚食局司膳司做典膳,颇受孝慈皇后所喜,孝慈太后去后,因善治药膳,又为人温厚,她被调到御前……及至太宗皇帝驾崩。”

“典膳,八品官。”

沈梅清坐在榻上,只能苦笑:

“要是男子做了八品官,我们这等商户人家那就是从此改换门楣,我姐姐做到了八品女官,为的也不过是能让我家家业不被宗族所噬,到头来,是天人永隔,她十几岁入宫,三十岁殉葬,家里人连她长成了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只有一个太监,拿着些银子和赏赐来告诉我们,我姐姐已经死了,成了给太祖陛下殉葬的一具尸身,附葬了皇陵,她生时,与至亲不得见,她死后,至亲亦不得去见她。

“那时我爹刚听说只要做了二十年女官就能被赐金还乡,我娘掰着手指头一点点算,哪一天能把自己的女儿接回来。

“那太监走了,我爹说我姐姐一定是被人给害了,皇帝是那般英明之人,怎会让我姐姐陪葬,我娘则是在想是不是我姐姐得罪了什么人,才落得这个下场。”

陆白草轻轻摇头,眼睛早就红了:

“我在宫中查问过,一直问到了曾在太宗驾前伺候过的大太监,他们说的都一样,棠溪姑姑太好了,太祖陛下有意纳为美人,因她年纪大了,且是女官,太祖未曾破例,只是在驾崩前吩咐让棠溪姑姑陪葬。”

“你言下之意是我姐姐什么都没做错,最大的错处,就是她太好。”

似哭似笑,沈梅清闭上眼睛。

这是她报不了的仇。

这是她讨不回的公道。

自维扬到京城,千里河山,无一寸能容下她的痛和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