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叫镜箱豆腐,也是你们江南江北流传的一道菜了,我前几天听说了做法,自己做来试试。你说的酿豆腐,那也是北方人迁到岭南去之后,从各式北方菜色上演进出来的,鲁菜有道菜叫肉馅儿豆腐夹,还有道菜叫豆腐箱,前者像酿豆腐,也是得蒸,后者就更像这镜箱豆腐了,细说起来每个菜的做法还是不一样,全看是吃什么,讲究什么。
“就像这道镜箱豆腐,必须得用老豆腐,为什么,因为豆腐要韧,要能包住了肉馅的汤汁,做得好了,就像这样,从外头看就是方方正正金黄色一块豆腐,吃了才知道里面是什么,锅烧汤,汤烧豆腐,豆腐烧肉馅儿,从外到里是一层层的功夫。
“有的呢,要吃的是豆腐和肉混在一处的味儿,就像是豆腐皮做的饺子,诶,对了,之前玉娘子就是这般做的。”
趁着陆大姑说的时候,沈揣刀悄悄拿起第四块镜箱豆腐,盘子里已经半空了。
陆百草瞪她一眼自己也吃了起来:
“你刚刚是让我救命吧?怎么就成了你吃我说了?”
“大姑您这菜做的着实漂亮,我这筷子夹上去了,它就停不下来。”
听小丫头说话这般油滑,陆白草翻了个白眼儿。
“依我看,就算你那个师伯去了紫金依山园,你也不必如何精研厨艺,这么多年,我也是教过一些人的,这些人大部分还在各家王府里供奉,也有一些因着各种因由被赐金还乡的……也有那么两三个,或许愿意来你这儿给你当灶头。你脑子活,手段也多,给你一个厨艺更胜过你师伯的灶头,你赢过紫金依山园那等陈朽地方不是难事。”
“好,大姑。”沈揣刀连连点头,“反正我地方多得是,大半座寻梅山如今都被我买下来了,您各处的旧友、徒儿,只管往我这儿扒拉,您这儿住不下,我那儿有的是地方,三进半的精舍,我另外找人在山下也起了几个小院子,还有一溜儿的倒座房,几十间房子,多少人来都能住得下。”
“寻梅山……”听着这名字,陆白草静默了一会儿,“这山名字好,你给我建个两进园子,比着我这屋子的尺寸来,我给你找两个人来当灶头。”
“好!咱们说定了。”
沈揣刀放下筷子,拿出了纸笔,写了张契。
契书上写,陆白草答应给沈揣刀找来一个厨艺精深足以服人之人做月归楼的灶头,作为答谢,沈揣刀在寻梅山上给陆白草建一处两进的精舍,若是陆白草找来的人沈揣刀不满意,她还得再找。
“你写这个作甚?”
“万一您人找来了,我耍赖呢?”
“我看是你要耍赖,若是我找来了人,你不满意,岂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大姑,您这话可就看低了我,您又不是没去过月归楼的后厨,我行事如何您早就知道。若您真找来了厨艺精深的灶头,我定是得使出浑身解数让人家也信服了我这个东家才对,哪能因小失大,为了套宅子反倒将人推出去?”
陆白草抬头看她,看见了她脸上带着笑,眼中一派情真意切,又默默移开了目光。
在旁人眼里稳重可靠从无疏漏的沈东家,在陆白草这儿一贯是个事多的皮猴儿,可怜的陆大姑都被折腾习惯了,为了让这猴儿消停一会儿,她索性直接在上面签了自己的名字。
“陆大姑再加个章子。”
陆白草无奈,找出了一枚白玉章子,沾了印泥扣上。
“再加个手印。”
“你没完了是吧?你是让我卖身?”
嘴上这么说着,陆白草还是被沈揣刀抓着手,在契书上摁了手印。
“多谢陆大姑。”沈揣刀将契书收好,找了帕子沾了水,规规矩矩给陆白草将手指头上的印泥擦干净了。
“大姑,咱俩这个事儿说定了,咱们再说说我跟大姑学厨的的事儿吧。”
陆白草差点儿从椅子上跳起来:
“不是说我给你找个灶头,你就不烦我了吗?”
“我没说过呀。”沈揣刀站在陆白草身后,两只爪子给她揉肩膀,“大姑,您厨艺这般好,闲着也是闲着,教教我嘛。”
“你一个维扬菜的酒楼老板,名声传得那般远,想要个什么样的灶头要不到?何必自己动手?看看风花雪月、人前富贵,足够你置办出这世上最好的宴席,你往后厨里钻,反倒是自寻辛苦。”
陆白草看着面前被吃光的盘子和饭碗,眸光又看向了桌上的灯火。
“用舌头用脑子,用诗词歌赋,用财货权势……才是世人摆宴的根基,越是走到高处,你就越会知道,后厨里的灶火,厨子们的辛苦,反倒是点缀。”
心中往事成了涓涓细流,流到四肢百骸,让陆白草的身子都有些发凉。
“大姑,繁花再盛,树根朽了,便是死树,世人摆宴席,为了财势富贵也好,为了一家团圆也罢,千万因由,不如问他们为何偏要选了吃席?
“五味之乐,更早于炎黄,是人之初欲也,我倒觉得,与其说宴席是什么点缀,不如说世人想尽了名头,争功名求利禄,为的就一场宴席。
“上至皇帝,下至贩夫,遇到喜事想吃顿好的,遇到节庆还是想吃顿好的,皇帝吃鲍参翅肚,贩夫吃粟麦菘韭,总要刀切火煮,炮豚炙鱼是一套席面,渍菜头就凉粥何尝不是?
“探求厨艺至道,在我看来,是本分。火是如何的火,刀是如何的刀,为何同是豆腐和肉,到了不同地方就有了不同的做法,这些我都想弄明白。”
陆大姑默然许久,窗开着,隔着窗纱,能看见外头是一轮将圆的月亮。
“你是真的喜欢当厨子?”
“说实话,我还没有很喜欢。”沈揣刀轻声说,“十二岁之前,我跟着九姐姐学做点心,在寻梅山上烤肉,更多是不服气,不明白为什么这些活儿我哥哥能干,我不能干。
“十二岁之后,由不得我喜欢不喜欢,我要撑起家业,撑起母亲和兄长的开销,得赚了钱让那些喊我小东家的人填了肚子。
“比起厨艺,我倒是更爱赚钱……但是……
“大姑,我在酒楼后厨房呆了八年,八年,我的师伯不肯把罗家的真本事教我,无论我如何用心,无论我做了多少旁人都做不了的事,他还是防备着我,仿佛我是女子,我的一切就是一碗水,被人随手一倒就没了。”
靠在椅子的后背上,沈揣刀说出了自己从没跟旁人说过的话。
她不能跟小碟说,孟酱缸是小碟的父亲,是一个粗蛮专横的父亲,她说了,只会让小碟替她难过。
她不能跟祖母说,担下盛香楼这条路是她自己要走的,女扮男装这条路也是她自己要走的,祖母从头到尾不愿意,同祖母诉苦,是倾诉,是撒娇,何尝不是讨饶?不是后悔?
明月倾照,微风弄竹,她看着陆白草放在桌上的手,将自己的手也放在了桌上。
陆白草的手更粗糙,手指略短,手掌更宽大,相较而言,她的手指更长,手掌略窄些,可这两双手上都是各种刀痕、烫伤。
两只手摆在一处,天然就是同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