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羽穿着一件竖领绣荷花的粉衫子,下头配了条豆青的裈裤,手里拿着府中下人的册子,俨然是一副大丫鬟做派。
园子里的莺声燕语隐隐传来,让沈揣刀抬手揉了揉额角,刚刚这些大大小小丫鬟向她行礼的时候,她脑海里也就四个字儿酒池肉林。可怕,可怕。
“我这么看着,最小的有七八岁,大的有十四五了,倒是跟你和垂环差不多。”
“东家眼力真好,最小的确实是七岁四个月,最大的倒不在这园子里,年纪已经过了十七了,比奴婢和垂环还要大些,老夫人取了‘琴棋诗酒茶’五字给她们改名,最大的叫一琴,最小的叫八棋。”
沈揣刀掰着手指算了算,气笑了:“就是一琴、一棋、一诗……然后二琴、二棋、二诗……这么一直顺下去?我祖母哪是在取名字,分明是在写‘正’字出来,倒把人头数给记明白了*。选人的时候这么大劲头,取名倒偷懒起来。”
流羽忍着笑,继续说道:
“老夫人说一琴到一茶五人手上也都有些本事,年岁也更大些,东家出门也该带了人,不妨从里面选选。”
“先不论这些。”沈揣刀打断了她的话,“怎么会有二十个官卖的?最近维扬城里又出事了?”
“东家您走的第二天京中就来了旨意,原本的扬州卫指挥使、户部分司郎中、维扬通判、江都县令……都被抄了家,还有不少人也被牵累,北货街道口每天有上百人身上都插着草标。”
想起当日惨状,流羽顿了顿,又接着说:
“老夫人原本只是想看看,谁料遇到了同知凌大人,凌大人知道老夫人要买人,就让老夫人先选,那么热的天,热晕在地上的都没人管,老夫人看着可怜,索性将年纪小的,身体弱的小姑娘全挑了回来。”
沈揣刀沉吟了片刻,问她:
“我祖母选了这么多人走,凌大人可曾说什么?”
“老夫人选人的时候凌大人就走了,也没留什么话。倒是昨天刚下雨的时候,凌大人派人送了两套瓷器碗碟,说恭贺老夫人乔迁之喜。”
“我祖母是怎么回的?”
“老夫人没说什么,听说是凌大人的夫人选的礼,就让奴婢写了帖子,说六月二十四的时候请凌大人府上的夫人一同去璇华观办的雷祖诞。”
沈揣刀点点头,将流羽手中的册子拿了过来。
从头翻到尾,她长出了一口气:
“这些人除了跟你学乐器,每日做什么活计?”
“老夫人说家里管事的少,不能让出自一家的都抱团在一处,所以全打散了,每日白天学些器乐,晚上背些道经,年纪大些的都安排了活,一琴在茶房,一棋、一诗会做衣裳,一酒一茶在灶房……”
三十七个人,现在正经能干活的不超过十个,竟是有三十张闲嘴每天哄着自家祖母,里面还有整班小戏子,再一想到自己刚进园子所见,沈揣刀又想叹气了。
从正堂里出来,沈揣刀穿过一树藤萝花门进了园子,就看见几个不到十岁的小丫头正翘着屁股蹲在离池边不远的地方。
雨后苔新,顽石披翠,越发衬得蹲在池边看鱼的小猫通身雪白,像个小神仙。
沈揣刀走过去,伸手把它捞进怀里。
“丁点儿大的小东西,在这儿干嘛呢?想要抓鱼不成?也不怕被鱼拖下去。”
小姑娘们抬头看向沈揣刀,有聪明知事的已经行礼了,还有些一看就是在乡野间长大的,要被同伴拽着才知道行礼。
“这池子深,也不知道几年没清过了,说不定有四五尺长的鱼,一百多斤重的老鳖,别随便往这儿凑,知道吗?”
吓唬完了小孩儿,沈揣刀又去见祖母,出城的路泥泞难走,办完事儿她还得回去织场呢。
“凌大人帮过咱们祖孙俩,咱们还他一份人情也是应该。路夫人送来的瓷器里有一对极好的汝窑瓶子,这些丫头里有个原名叫秦汝兰的,母家姓路,她娘算是路夫人的族姐,且改了名在咱们家里养着,过几年风声过去了,再让路夫人给她寻了归处就是了。”
“要是让这些丫头们落在了父兄政敌之手,又或者去了青楼,我也是不忍心……倒是不贵,一个八两银子,应该是凌同知暗中打了招呼的。”
笛声幽幽,自水中小渚上传来,带着如水之柔。
琴声则出自雅轩,居高临下,有风之浩渺。
又有豆蔻少女站在亭前,盈盈轻动,低吟浅唱一支《醉花阴》再看闲坐亭中的祖母,沈揣刀忍不住说:
“祖母,我从前可真不知道您是这般风雅之人。”
“风雅,那是得用钱堆出来的,从前在山上,我哪有风雅的本钱?也只能做个养花老太太。有多少钱的宽裕,我就有多少的雅兴,懂了吗。真论起来,你折腾的那点儿附庸风雅的道行,且还浅着呢。”
此时亭中只有两人一猫,沈梅清看看自己的孙女,“啧”了一声:
“城外的差事不是带了人一起去的?怎么把自己折腾得这般憔悴?你看看你这脸,还有你这膀子……怎么看着更粗了?”
“衣裳穿得薄了,就显得手臂粗了。”沈揣刀可不会跟自己祖母说自己每日光提水就得干一个时辰。
沈梅清叹了口气,对亭子外头站着的流羽招了招手:
“去把给你们东家做的衣裳拿来,选一套让她换了,余下的让她都带走,还有前些天新得的红宝簪子、白玉小冠、脸上抹的膏脂,一并收拾了给她。”
流羽领命去了。
沈梅清又嫌弃地看了自己孙女一眼:“脱了男装,我怎觉得你活得比从前还粗糙些。”
沈揣刀没接茬,只抱住了祖母的手臂:
“祖母,我给咱们的新酒楼取了个名字,‘月归楼’您觉得如何?”
“‘月归楼’?听着比盛香楼倒是贵了不少。”
听祖母这么说,知道她是喜欢的,沈揣刀笑着:
“那祖母你替我把匾额写了吧。再写一对楹联‘照尽红尘三万里,人间归处是灶旁’。”
“你让我写匾额?”沈梅清瞥了她一眼,“你认识维扬城中这么多达官显贵,找个书院的山长求个字也不是难事,我那手字有什么可看的?”
“祖母,我觉得您的字极好,再说了,这月归楼是您的心血,让您写匾天经地义。”
沈梅清看向自己孙女,片刻后,她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