帷帽撩起一半,露出了老人的满头银丝,她一边如点菜似的点着布,眼睛还在柜后的木架上扫着。

“若是还有什么压箱底的好货,你也拿出来给老身看看。”

昨日挤在人堆里看了半日热闹的布坊掌柜认出了这老太太是谁,连忙亲自去搬了把交椅放在了能吹着风的地方,又去拎了两个凳子。

“老安人您坐,您慢慢挑!”

自己去库房里清点了好料子抱出来,掌柜殷勤备至地守在老太太身边:

“老安人,这料子好,极正的天水碧,正宗吴绫,三月间我亲自去进的货,拢共得了三匹,一匹让容家买去了,一匹被通判老爷买了去,余下这匹,您拿了,我给你算便宜些,这料子定能把沈东家衬得好看……我从前就想沈东家怎么就能生得这般好看,跟她一比,那罗家人都像是锉刀砸出来的,不成想竟是承了老安人您的好相貌。”

沈梅清被他哄得眉目间都带了笑:

“掌柜的真会做生意。”

“哎呀,生意倒在其次,我这铺子开在这儿,什么南来北往的热闹都能看着,这才是最要紧的。”

嘴里的冰梅丸子化得差不多了,被他直接吞下肚,又从柜上抓了一把桃仁,蹲在了沈梅清的身边。

“老安人可知道今日那芍药巷罗家的热闹?”

沈梅清将帷帽摘了,又将衣袖叠了叠,然后冲布坊掌柜伸手,掌柜愣了愣,起身把余下的桃仁连着纸包收了,双手递给了老太太,又蹲下。

“什么热闹?你细细说。”搓去桃仁皮放进嘴里嚼着,沈梅清小声道。

“嘿嘿,昨天夜里,罗家那些人都放了出来,据说是罗家五房替他们将银子都交了,每人都写了借据,独剩了个罗庭晖,听说因着之前的事儿惹了官老爷生气,得枷号示众几天。

“从衙门里一出来,罗家这些人就反悔了,说是罗家五房引了他们来,倒害了他们,就把那罗家老五臭打了一顿。罗五竟是个狠货色,转头带着人去了芍药巷抄家,罗家其他人哪肯让他把好处都捞了去?就都去了,今天早上罗家六房的林娘子回去见着了,也发了疯癫,拿了把砍刀见人就砍,硬是把人都走了大半。”

说着说着,布坊掌柜的语气有些唏嘘。

“那罗五不肯走,说是芍药巷的房子得归他抵债,林娘子提刀就砍自己,又要放火烧了宅子,硬是靠着不要命把人给吓走了。本来体体面面的罗家六夫人,从前提起来,多少人都夸的,没想到今日也被逼成了这模样。她儿子那般不孝不悌,她以后的日子也不好过,那般好的女儿又离了家。

“慈母多败儿,慈母多败儿!”

听掌柜这么叹,沈梅清笑着摇头:

“掌柜的这话可偏了,罗家自罗六平以来三代男丁,只怕是没有一个知孝悌的好东西,只不过从前盛香楼繁花似锦,人人都能分到口肉,才没闹到外人眼前罢了。罗庭晖若是肯听他娘的,倒未必到了今日的地步。”

布庄掌柜看向身边的老太太,又探了探头:

“老安人您细说说?”

“该说的我昨日不是都说了?掌柜的且看着吧,如今罗家整个落败,这帮人就像是冬天里寻不着肉的豺狼,定是得互相撕咬攀扯,到时候少不了热闹。”

一口气选了十几匹布,自然不能让这样的大主顾自己抱了布回去。

布坊掌柜细细记下了她们住的地方,只收了一两银子的定银,约好了明日一早就把布送去,把她们恭恭敬敬地送了出来。

“没想到夫人也是个能豁得出去的。”

走出几十步,一直没吭声的孟小碟轻叹了一声。

大步走在南河街上,沈梅清冷笑:

“哼,林氏一贯是个豁得出去的,只不过是到了今日被逼到绝境才使出了自己八分的狠。我为何厌她恨她,她这骨子里的狠能为她儿子使五分,却不肯为刀刀使出半分来,还反过来逼着刀刀为她发狠,又为她退让。

“慈母多败儿,她可不是慈母,她是一匹豺狼,你看着吧,罗致蕃机关算尽,以为自己能将罗家拿捏在手,到头来未必能在她手里讨得好处。”

孟小碟跟在沈梅清的身边,替她挡住了举着冰碗跑过的稚童。

“老夫人,她说到底是刀刀的生母,我只怕她现在做事凶狠,闹出事来会连累刀刀。”

“回去跟刀刀商量看看吧,按说她过继成了我的孙女,我也得给她另外指了爹娘才对……这也不难,在罗致鸿后头我生过一个孩子,落地一个时辰就没了,是个小姑娘,我给她起了名叫沈青湖,从罗家搬去山上的时候,我把她的骨殖也带去了,埋在后山的石头边上,索性就在沈家的家谱上把她记成刀刀的母亲。

“刀刀另外有了母亲,法理认了,沈家的祖宗也认了,林氏就算把天捅破了,也跟她没了干系。”

一老一小一口一个刀刀竟还叫得挺顺口。

金乌西斜,三人雇了轿子回了住处,还没打开大门就看见穿着一身青色圆领袍的沈揣刀骑着马回来了。

“轿子别走,另外去个地方。”坐在马上的女子顾盼飞扬,霞光自天边遥遥赶来,铺在她身上都多了些生气。

“祖母,走走走,咱们去新家看看。”

翻身下马,她把自己祖母扶进轿子里,又对孟小碟眨了眨眼,看向臻云也没忘了点头。

任谁都能看出她的欢喜。

越国大长公主给的园子沈揣刀刚刚粗粗看了一圈儿,喜欢得很,引着自己祖母往里走的时候她难得有些聒噪。

“说是三进半,其实正房后面是一圈儿房子,围着一个活水小池子,池子里有荷花,有亭子,又雅致又凉爽,东边那片假山里面有个凿出来的小屋子,凉爽得很,有壁龛桌椅,还有个石头榻,祖母,你不用急着回山上,热了就在那儿乘凉。”

沈揣刀又给孟小碟看一面墙上的蔷薇。

“这个屋子给你住最好,一开门全是花,后面有一片竹林,我看了是小佛肚,笋能吃!明年春天咱们一起挖笋!”

园中铺的水纹青石上薄薄一层藓,犹如一层绿色的纱,越发显得整个院子幽静了。

沈梅清看着一应齐备的窗纱、新刷了漆的游廊和没有丝毫杂草碎瓦的屋顶,又看向自己孙女:

“这院子你又是当了几回山大王,从谁手里抢来的?”

“我与人蹴鞠赢来的!”

沈揣刀得意的很,虽然狼狈了些,她今日也打得很痛快,大长公主真大方,她真得请那些跟她蹴鞠的姑娘们好好吃顿大席面才好。

“奴婢流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