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出璇华观,谢序行没有直奔高处的璇玑守心堂,而是转从等在外面的仆从里,把常永济拎了出来。

“你给我好好交代!”

到了此时,常永济也知道没什么好瞒着的,便说:

“昨日罗东家知道官府在往东北边的湾头送火油,我说漏了嘴,她猜到了证据就在湾头,还说运火油也是故意让人知道的,分明就是给您和穆将军设下的圈套,要引你们去取证据。我要告诉您的,罗东家让我什么都别说,她去安排,怎么也得保了你们的命。”

“然后呢,你去找了谁?”璇玑守心堂里,身穿薄裙的罗守娴跪在蒲团上“静心”,她祖母沈梅清罕见动了真火,手里拿的不是棋子也不是香丸,而是被尘封多年的藤杖。

打在人身上极疼的那种。

“我本想,让他们能从维扬脱身就好,便去寻了公主的儿子谢承寅,让他闯出维扬东门,又让他仔细看维扬东门的布防。他是个心机浅的,又闯得那般刻意,偏偏身份极高,必让那些人生出忌惮,调派更多人手往湾头。到时候,穆临安和谢序行在路上知道是死路,又有公主出面,他们就会先保下自身。”

双手合十,跪在诸神面前,罗守娴的脸上有些疲累过头的苍白。

昨天到今日,渡河攀山,沐雨奔波,她只在那艘船上半晕半睡了一个时辰。

“到此步,你就该停手了。”

“是。可是祖母,十几条人命,为了一份证据,折在了维扬。”

这是罗守娴在旁处绝不会说出口的话。

在旁处,她是罗东家,一心一意为盛香楼打算,满脑子是生意经,嘴上说的,眼中看的,都得是“好处”。

“谢九嘴上刻薄,像是喝了砒霜长大的,半夜里说梦话,全是喊人的名字,惊惧惨痛,如同被血海溺毙了千万次一般。”

“他的那手下,夜夜守在他床边,怎么也不能将他唤醒。”

“祖母,我没见过一滴血,却在大雨里闻到了血腥气。”

“他们既然是死在维扬的,我想,维扬城里,也该有个人,尽己所能,给他们个交代。”

以藤杖杵地,沈梅清看着自己孙女的背影,痛心疾首:

“那人也不该是你!”

“那人怎么不能是我呢?”

将一颗心剖开给从小陪伴她的神,女子睁开眼,是澄澈至极的清明。

“那人合该是我,唯有我,能让苏娘子的人连夜送我出维扬,唯有我,能让冯黑调派漕帮的船不问缘由,唯有我,能让望江楼的曲老板担上干系在大雨夜包船去淮水,唯有我,与维扬城内三教九流相交,能让一个差役在一艘船出现一刻之后请同僚喝酒,能让一个役夫在差役们喝了酒之后将火油桶打翻……他们无须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自然不会被牵累。”

沈梅清怒极反笑:

“呵,那人合该是你,真是好大的威风。

“那你呢?到头来只有你,从下午奔波到晚上!你去城东南的烟花柳巷,你去城南渡口找冯黑,你又去望江楼找曲方怀,你又要折返芍药巷,给那两个满腔英雄气概的蠢人灌酒,你还得雨夜赶路,你定好的时辰一丝一毫都不差,你以何定下时辰?为了不牵累别人,你得将耗时掐算到毫厘,就是你这身子气力耗尽每一毫每一厘的毫厘!

“凭什么是你?你有祖母,有挚友,你有好本事好手段,你熬了八年终于学会了为自己打算,你都已经想好了要从盛香楼里脱身,你命贵千金,你说,你凭什么在我面前说,合该是你?!”

和离之后隐居山间,修身养性几十年的老人,此时,她眼角缓缓流下了泪:

“十几条人命又如何?谁做了噩梦又跟你有什么关系?你生来不欠任何人,没有一个人是为你死的。八年前,你把罗家家业把你父母兄长挑在身上,八年后,他们要刮净你血肉把你赶出家门。你想明白了,要从罗家脱身了,你却又犯了这毛病!现下你是将事情做成了,你若没成呢?若是那两人是狠毒之辈,要杀了你灭口?你该如何是好?”

罗守娴又闭上了眼睛:

“祖母,我躺在那个船舱里的时候,手指头都不会动了,只能抱着那个我从老槐树里掏出来的油纸包。

“那一刻,我怕极了,全是后怕。”

说着,她竟笑了。

“我想,下一次,如果还有下一次,下一次,我死了,人们看着我的尸身,不会说‘这女子怎么跟罗东家这般像’,而是说,‘这沈家的姑娘,真是疯子。’”

“祖母,我改姓沈,可好?”

手里的藤杖倒在了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沈梅清缓缓抬手,用手背挡住了自己的嘴。

门外,一直守着的孟小碟死死咬着衣袖。

雨渐渐又大了起来。

拎着常永济的谢序行和穆临安相对无言。

他们怎么也想不到,昨晚他俩为了争那只烤鹌鹑的时候,罗东家竟然当着他们的面就去了湾头。

吃了四成鹌鹑的穆临安说:

“罗东家孤身去了湾头,以其一人之力是断不可能此时回到寻梅山的。”

吃了六成鹌鹑还嚼碎了鹌鹑头的谢序行面色煞白。

“他那等人,何必……”何必去替人赴死?

两人此时已经忘了那位和罗东家像极了的罗姑娘,一起转身要往山下去。

“主子,主子,你此时去了,岂不是辜负了罗东家?”

“那你要我如何?再等一次旁人的死讯?”

一脚将常永济蹬翻在地,谢序行抢过一匹马就要翻身而去。

“你们,谁是虞家小儿?”

别院大门被人猛地推开,一个手握藤杖、满头银丝的但是脊背挺直的老妇人大步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