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气、周到但油盐不进,这就是言和的态度。范崇光碰了几次软钉子,干脆直接找了他大伯言相阅。
言和本来就是故意拿一把,借此跟范家压价,所以言相阅出面让他们见一见,大家也就很快聚齐了。
言相阅这几年已经不怎么管具体事务了,公司交给儿子和侄子,他乐得清闲。说是聚一聚,其实就是要把利益分割说清楚,合作的事情基本定了,再把钱的事儿说开了,范崇光才能放心走。
地方定在一个度假山庄,大家打会儿球、钓个鱼,先放松一个上午,有些事在饭桌上谈一谈,也就成了。
言相阅和言城都来了,但言相阅待了两个小时,就走了,说累,不陪着年轻人耗时间。按理说长辈一走,剩下的人能更轻松一些,但范崇光现在已经不这么想了。经过这段时间和言家的几个回合,他发现,言家最好说话的反而是看起来气势威严的言相阅,他为人宽厚、不拘小节,有些事也不太在意。
不是不够精明,而是在商场上不够杀伐果决,简单来说就是不够狠。这种人在范崇光这种精于算计的纯商人眼里,是漏洞百出的。
言家的产业集中在生物技术、制药和医疗设备研发等方面,拥有顶尖的私立医学中心和新兴医疗科技企业,在具备消费属性的眼科、医美、口腔方面持续领跑。这几年,在肿瘤、辅助生殖、手术机器人等相对刚需、治疗属性强、技术要求高的专科方面也崭露头角,也逐渐受到国外资本关注。
言家分工明确,言城主攻消费型产业,言和主攻治疗属性强的专科型产业,而且兄弟两人所学专业也都以此量身定制。这就不得不说言家老爷子言年是个深谋远虑之人,早早就把培养优秀继承人的事项放在了最重要的位置。
然而让范崇光匪夷所思的是,言年的两个儿子却似乎远没有孙子能干,大儿子言相阅早早就放手了言氏的中心产业,只打理着几个不大不小的边缘公司,而小儿子言相安更是离谱,早在几年前离开首府,参加了援非医疗队,再没出现过。
中午饭桌上就他们三个人,吃的是上午钓上来的鱼和山庄里厨师自己种的菜。
这种地方谈事情,总会有很多切入点。他们从鱼饵聊到蔬菜,从八卦聊到秘辛,又从行业聊到市场,从国情聊到时局,心里再有隔阂的人,也会不自觉放松起来。所以酒过三巡,该聊的天也都差不多聊完了,范崇光就当着言城的面,给言和正式道了个歉。
“上次是我疏忽了,处理也欠妥当,实在抱歉。”范崇光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白酒,举到嘴边,仰头喝下,辛辣穿透咽喉,他长吐了一口气,看着言和,说,“我不知道牧先生过敏,差点害了他,这事儿赖我。”
那晚在包厢,他把一杯鸡尾酒推给牧星野,让他喝。
道的是这件事的歉。
至于万顷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范崇光绝口不提,他不背锅。而牧星野和这两人的恩怨,也和自己无关。
如果单纯只是因着劝酒这一句话的错,那么现在范崇光话也说了,酒也喝了,道歉的诚意算是给足了。
言和看着对方一饮而尽,把杯子翻转,又放下,过了半晌才说话:“范总您客气了。阿野是我从小带到大的弟弟,跟我哥一样,是手足骨肉。我刚回来没多久,不知道他被这么欺负,所以做事有些冲动。”
他笑了笑,看起来也诚意十足,说:“一下子就想起来他在平洲的事情,没人管没人问的,一个人被扔在医院里。如今在我眼前又遇到这样的事,也顾不得场面了,脑子一热,就敲了万总的脑袋。”
言和始终笑吟吟的,倒是一点也看不出对那天的行为后悔不已。
他把自己酒杯倒满,一口气干了,然后学着范崇光刚才的样子,把杯子翻转那是平洲那边的习惯,意思是“给你看看我真的喝干了,我多有诚意”。
等他把酒杯放下,脸上表情不变,说:“真是不好意思,不过下次遇到万总,他要是还这么欺负人,我可能还会敲他脑袋。”
他说完,兀自笑了一下,甚至出了点“噗嗤”的声音,貌似是开玩笑的样子。
桌上气氛凝固了一瞬,范崇光很快反应过来,也笑着说:“小言总真会开玩笑。”
言和这些话信息量太大,每个字都有延伸阅读的潜台词:
你想甩开万顷,对不起甩不开,牧星野在平洲的事我都记着呢,那可是你的地盘,你没管,你就有罪;你和万顷是一伙的,他欺负人的时候算你一份,别以为自己只是劝了一杯酒;牧星野这人跟言城在我这儿是一样重要的;我反正和万顷这梁子是结到底了,以后你想在首府分一杯羹,那你看着办。
范崇光眼皮子跳了跳,面不改色招呼大家继续吃菜。
他之前以为言和只是置了一口气,摆几天架子也就下台阶了,压根没想到这事儿根本过不去。
言和这里走不通,他只好又去找言城。
言城倒是好说话,但是一涉及到合作,就说这项目是他弟弟经手,他说多了不合适。后来几经让步和谈判,律师团队和财务审计团队在两地之间往返多次,足足磋磨了小半年,又以范崇光多让利半个点为代价,双方才最终签署合同。
经此一役,范崇光算是彻底领教了言家两兄弟的冷刀子和热眼药不温不火,杀人于无形。
当然这是后话了。
万家和言家生意没什么交叉,但都是一个圈子里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在一场商务酒会上,言和碰到过万顷一次,两人都视对方如空气,原先面上的客套都免了。
万顷耳后缝了六针,不仔细看发现不了。但他仿佛得了强迫症,每天起床打领带的时候都要侧首看看。
在卫生间和言和打了个照面,两个人各自洗着手,低气压在小小的空间内叫嚣着。擦完手,万顷右手扣在领带上,往下拉,一偏头就能看见蜿蜒至耳根处的疤。
“让他上床不肯,喝酒不肯,”万顷两只手撑在洗手台上,嗤笑一声,仿佛在和老友抱怨自己家里养的宠物不乖,或者孩子不听话,“甚至打个领带都不肯。”
“我在他身上磋磨了五年,也没看他乖过一回。现在倒好,你一回来,连人都不见了,还真是个养不熟的小白眼狼!”
“这五年,我是不是太亏了些?言和,你和牧星野,你们是不是该还我点什么?”
言和抽一条纸巾仔细擦着手掌、指缝,然后把纸巾扔进旁边纸篓里。听万顷说完了,他才慢条斯理地回:“他欠你钱,都还了,合同也白纸黑字说得清楚。他没义务陪你上床、喝酒,给你打领带。”
言和转过身来,直视万顷,语气冷得像淬过寒冰的薄刃:“你做的那些事,才是要还的。”
言和说完,几步向外走去,在转角处听到万顷不冷不淡的声音传来:
“言和,你最好一辈子在他身边,看紧他,不要给我机会,否则,你一定不会想知道我会做什么。”
牧星野不用问也知道言和最近很忙,经常早出晚归,各地飞也成为常态。他帮不上忙,只是不论多晚,都执意要在客厅等他回来,言和说过几次让他不用等,他也不听。
为了方便照顾言和,牧星野把酒吧的工作调成了上半场,基本上9点前就可以回家。尽管言和不需要他照顾,但他想尽可能地给言和家里有人在等的感觉。他独自生活了五年,太知道这种感觉是多么珍贵。
不知不觉在言和家已经生活了一个多月,林壁常常追问他跟言和的进展,他实在答不出来。
牧星野觉得非要形容他和言和现在的关系,可能室友关系更贴切。他们共处一室,偶尔一起吃早餐晚餐,互相问候关心,但不牵手拥抱亲吻,也不约会,更不会说情侣之间暧昧的话题。
这跟他之前想象中登堂入室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偏离了方向,或者一开始就没偏离过,只是言和从没把他们的关系重新定义为情侣罢了,也对牧星野信誓旦旦要重新追求他的话没放在心上。
一想到这些,就让牧星野很无力,一颗心吊在半空中,不上不下,十分煎熬。
林壁的微信又噼里啪啦发了过来,60秒的长语音,整整齐齐排在聊天框里。
“我跟你说,你就是太矜持了。”林壁的声音带着怒其不争,“对付言和这种性冷淡的人,就应该祭出你的三大杀器。”
牧星野正在记录今天的笔记,笔尖在纸面上沙沙作响,闻言停顿了一下,摁住语音,问了一句:“什么三大杀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