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老怔怔地看着空荡的法殿,顿觉头晕目眩。不到一年,却有种隔世之感,物是人非。

师明净不肯出手,却不代表着长老们肯放弃素寒声了。她们的修为停滞在元婴期,受天资所限,不知解法。只能将希望放在素寒声身上,她跟小贞不同,她之试药没有情非得已,她既然选择试药,想必也有解开药性的法门不是吗?

素寒声是在回谷的第三日才醒来的,眼前一片灰蒙蒙的,只能看到模糊的暗影。有一瞬间,素寒声以为自己回到过去服药弄伤自己的时候,她轻轻地喊了声“越越”,可理智在听到长老们的说话声时候回笼。她脸色青白,紧抿的双唇也僵无血色,重新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后,她惨然笑了声,慢慢地说:“我整理了药册,恐怕日后无法再继续钻研了。”

“这是什么话?寒声,你不要如此丧气,我们会设法救你。”

“谷主不在了,我们药王谷只能靠你了。”

“你身上的伤哪里来的?你为何要出谷?”

你一言我一语,有劝慰,却也夹杂着恼怒问责。

素寒声是偷偷溜出药王谷的,离开后不管是素无闲还是同门的询问,她都视而不见。

“很抱歉。”素寒声低声开口,在听闻师尊陨落后,她几乎被痛悔淹没了。支撑着她回来的,就是强烈的悔恨。“我不如大师姐。”

这次终于不是从别人之口,而是她自己坦荡地承认了这一点。她已经不去想生机了。强撑着在榻上坐起,她先是取出药册递给长老,接着又自顾自地说道,“我想去陵中拜祭恩师。”

她看着单薄又可怜,长老们不愿意让她多走动消耗精气,可看着她执着的模样,又觉得劝阻恐怕不起任何的作用。就算是拦着她,她也会偷偷过去的。谷主两位传承弟子,怜花信处处以药王谷为重,极为遵守规矩,可素寒声不一样,她面上笑语盈盈,什么都说“好”,可就举止来看,担得起离经叛道四字。

素无闲的尸骸是被钟若存带回谷中的,但在陵中埋葬的只是药杵与衣冠。在与鬼怪斗杀后,素无闲身上恶瘴的侵染极深,怕有什么魔瘟寄存,药王谷一众就算是不愿意,也只能为大局着想,同意将她的尸骸摧毁了。

素寒声屈膝跪在陵前。

百年光阴如幻影,在惨烈的现实下,一切美好都逐渐地褪色。她细思在药王谷中的生活,又忍不住去想跟越昙的相识,以及最后的诀别。身后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推动她前行,有的事情仔细回想来,毫无理智可言,这是她的命运吗?她因为屈服了命运,所以看不到光明吗?

“徒儿知道错了。”素寒声朝着地上磕头,额间鲜血淋漓。她唇角渗出血来,一滴滴落在青色的襟口。要是再来一次,她会选择出谷吗?或许还是会的。然后徒然地重复着命运,既找不到旧日的越昙,也辜负恩师的期许。她是个懦弱的小人,不愿意承担责任,一直都在逃。可要怎么样才能走出自己的厄运?

素渥来找素寒声的时候,觑见的是一片迷蒙的血影。她大惊失色,将跪在地上的素寒声拉起,却见她唇角、鼻底、眼畔都是触目惊心的血迹。她搭上素寒声的脉门,只能感知到数股药力逆冲,撕扯着素寒声的灵脉、窍穴,甚至将她修成的元婴破碎。她对此无能为力,忙不迭将她送到师明净的跟前。

“没救了。”师明净只看了一眼就下了论断。

“可师尊不是会炼制复命丹吗?”素渥满是仓皇地看着师明净,为什么越昙能救、谢寄愁能救,素寒声就不能救了?

师明净懒得理会素渥的质问,她当年将素渥留在药王谷,是想着以药王谷之能或许能弥补她道基上的损伤。或许是药王谷不作为,或许是素渥心灰意冷,事情未曾向着她期许的那样发展。她跟这个徒儿早已经离心。

“师……姐……”素寒声断断续续地开口,她握住素渥的一片衣角,朝着她摇了摇头。她对自己身躯的状况很是清楚,如果对她用药,不知会耽搁多少人的性命。她摸索着,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来,“如、如果有机会,请、请将它交、交给越昙。”

“好。”素渥揽着素寒声,颤抖着应下。

师明净很漠然地瞥了素寒声一眼,伸手一摄,便将那封信取到手中。她根本没有拆开,指尖一道法力奔涌,那封绝命书顿时化作尘屑纷纷飘散。

素渥错愕地看着师明净,拔高声音喊了声“师尊”,可她不敢多说什么,怕刺激到素寒声。

素寒声也从素渥的语调中感知到一抹不祥,她想问素渥到底怎么了,可一张口,鲜血便从唇角淌出,最后迷离的意识再也支撑不住,彻底地堕入黑暗中。

素渥的身体在打颤,她看着师明净,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她眼中噙着泪,问:“您为什么要这么做?”能传信的又不是她一人,就算不愿意也可以假借旁人的手来做!

师明净笑得很讽刺,她凝视着素渥,说:“你知道吗?施暴者提起当年的愧疚,只会让人觉得恶心。”就像当年药王谷的那行人,不管是找理由开脱,还是直白地承认,都让她像是沾了苍蝇,想要作呕。

在与幽川恶瘴的对抗中,死去的人太多。

一开始尚且为同道痛哭,为其具备缟素,让衣冠入土为安。

可慢慢的,生者尚不自顾,哪有时间来理会死者?

药王谷少谷主的死,传到道域各宗派的耳中时,也只剩下一句哦和一道叹息了。

唯一情绪大起大伏的,当属太清宗中的祝灵余了。她在被祝长缨救回后,识海中的阴魔已经被拔出。

祝长缨没让她再上法坛驻守,而是将她扔到囚室中。她这次捅出来的篓子实在是大,如果不是因为她,也不至于来不及施援素无闲,也不会导致素无闲身死。

祝灵余认罪得很快,安分地坐在囚室中,忏悔自己的过失。可在听闻素寒声的死讯后,她的眼眸倏地暴睁,周身气机逆行冲撞气脉,鲜血顿时从肌肤表面渗出,将她染成一个血人。

钟景、商红药、方倦之、越兰泽、素寒声……她所相识的一个个都零落了,而她是不是也要迎来这样的结局?是命运的报复吗?祝灵余害怕起来,怪叫一声,陷入极度的惊恐中。守卫祝灵余的道人第一时间去禀告钟若存、祝长缨,可这两位大宗师何其忙碌?等到她们终于腾出手来看祝灵余的时候,发现她的境界下跌,心智也濒临崩溃了。

钟若存悲哀地看着祝灵余,一年又一年,她的女儿在她们的纵容下,长成一副陌生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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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清宗的法坛安然矗立,可为了能够与云流声一道施展“化道度世诀”,祝长缨、钟若存得将剩下的那个大乘期的照影解决了。她们心力交瘁,根本顾不上祝灵余,将人送到药王谷也是不现实,只能稍作安抚后,将她转移回自己的法殿,可依然派人守着,不许她任意外出。

在两个月后,太清宗、儒门以及紫微宗陆续将自身的照影斩灭了,她们猜测还有妙法音的幽川照影在,可时间越来越紧迫,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天之轨在浩荡的法力推动下运转着,始终在变化的生机呈现出一种下落的趋势。

她们必须尽快将变化成长中的幽川镇压了,万一它成长到一个难以制约的地步,整个道域都会被摧毁。

散落在恶瘴中的城池,如一点微弱的萤火。大部分都悄然无声地熄灭,仅有少部分城池等得到同道来施援。太乙道场相去不远的一座空城,这里第一时间被恶瘴吞噬,生民尽数化作行尸。谢寄愁、越昙到的时候,耐着性子将整座城清理了,将恶瘴鬼怪隔绝在外。

越昙是喜欢安静的,但四面八方的死寂让她心中难以安宁,她尽可能不去提幽川脱落的事,省得触及谢寄愁的心结。发展到如此地步,除了枉死的生民,谁还能说自己是无辜的?

“素寒声死了。”谢寄愁始终关注着道域的消息,尽管她不愿意提起那些让她深恨的名字,可面对越昙时,她不想有太多隐瞒,总会知道的。

“是吗?”越昙轻轻地问了一句,见谢寄愁点头,她也只是“嗯”了一声,没有再去问缘由。茫茫天地,死者无穷,她怎么可能一个个都去过问?

谢寄愁见状暗松一口气,她怕越昙还会为那些不值得的人伤心。她转了个话题,又说:“太上法会要行动了。”

道域各宗派以法坛为依托,面对恶瘴采取的是守势,可如今却有人逐渐地深入幽川下落之地,想必是太上法会已经想到办法。谢寄愁厌恶那帮对她们杀戮无穷的人,却更憎恶幽川里的阴魔鬼怪。她们不会与太上法会同行,可不在意在关键时刻,也给幽川致命一击。

“幽川中会有大宗师的照影,如今她们渐次陨落,但只有一道化影没有现身。”越昙想了想,又问,“是妙法音前辈没有心魔照影吗?”

“未必一一斩却了。”谢寄愁摇头,法执同样是一种着相,既然着相,岂会没有心魔照影诞生?

“也没见着师姐的。”越昙幽幽地凝视着谢寄愁,切入正题。在幽川脱落时,她似乎见到里头走出来一道与大师姐一模一样的身影,同一张面具叠合。如果有心魔在,她会藏身在哪里?如果没有额外的心魔在,是斩却种种,还是大师姐已经与心魔混同了?这样的猜测如种子发芽,越昙越想越是不安。

“她已经显化,不知藏在哪一处,我无法感知她的踪迹。”谢寄愁瞧出越昙的忧虑,她扬起一抹笑道,“昙儿放心,我不会失去自我。”

越昙一点头,认真道:“不管去向哪里,我都与师姐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