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边玉沉话还未说尽,便见黄泉浩荡,消磨血肉的阴风平地生起,却是谢寄愁再度发动攻势。她看也没看边玉沉一眼,仿佛出现在她跟前的人都要一一抹消。边玉沉将手一抬,剑芒削落了刮来的黄泉大悲风,没有进一步动作。她试图在双方之间找到一种和平的可能,但法力奔涌,不管是谁都没有理会她。

数十里外。

越昙被祝长缨、花未名几人困住,离谢寄愁越来越远。那样沛然浩荡的声势她自然也能够感知,心中的急迫更甚。祝长缨、问天垣她们未曾有杀意,可越昙却已经控制不住自己。过去一幕幕在眼前浮现,都是让她心酸无奈的坎坷。她和师姐在道场中,什么都没有做,却有人要来杀她们。她知道那些人的大义,却不想去成全那股大义。笛声渐次高昂,剑光横空,勾带出一条浩荡的星河。越昙选择药王谷的何首乌做突破点,剑芒一催,无数流光顿时如天外群星坠落,夹杂着惊天动地之势,杀向何首乌。

破空啸鸣声震耳欲聋,到了她们这一层次,在遇到危险时必定会心生警兆。何首乌看着轰然下落的光芒瞳孔骤然一缩。她将药阵催动,而身侧同道也及时地过来施以援手,纷纷打出法力挡住那如银河倒泻的光华。流光急骤而密集,虽然被问天垣、祝长缨等削落大半,可仍旧有星点落在何首乌的身上,削落她的生机。

原本这点伤痕不至于让何首乌出事,但不知为何,她的身躯一颤,像是被定在原地,笼罩在周身的护体光芒瞬息间破碎。这一变故使得剑芒斩中她的正身,将她整个人吞没。

闪烁的光芒消散后,四面已经没有何首乌的身影了。她原先站立的地方多出来一个身着紫金色法袍的女人,她戴着一张奇诡的彩绘面具,若无其事地缩回手,将何首乌残余的气机尽数吞噬。

越昙抬眸,对上面具后的那双怀有担忧、愧疚、悔恨等诸多情绪的眼睛,略有一恍惚。

倒是问天垣神色骤变,她认得这身紫微宗的法袍,更知道那夺杀何首乌的神通,正是“造化千夺经”。可修炼这一道法的只有越兰泽,她不是才元婴期吗?什么时候道行精进到如此地步了?这一切怎么可能发生?或者她不是越兰泽?

“兰泽?”从一片死寂中生出的是越昙恍惚迷离的声音,语调很低,顷刻间便被呼啸的风撕碎。

越兰泽眼窝发热,指尖搭在面具的边沿,可她知道一旦戴上,就无法剥离了。她的自我终将会被元母吞噬,就算是元母找到她最合适的寄体后,她也不能够复归本我。轻轻的“嗯”字响起,她再度喊了声“姐姐”,又急切地催促道:“跟我走!”付江愁已经动手了,锁龙阵在内外轰击下已经出现破绽,不需要多久就会彻底崩毁。

在面具人承认自己身份时,越昙露出一抹凄凉的笑容。她不知道要拿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已经堕入邪道、不人不鬼的妹妹……可能在出生的时候就注定分道而行。当年越兰泽责备的话语仍旧在耳畔回荡,她告诉自己不必在意,但过去痕迹哪能那么容易抹除?她不要去想,不要去在意了,最好的结果就是再也不相逢,重归陌路。

“不。”越昙朝着声势浩荡的另一边望上一眼。那惨痛的十多年斩去她所有的牵系,她只有大师姐,只愿意跟着大师姐。

“姐姐?”越兰泽心中焦躁,耳膜鼓动着嗡嗡的轰鸣,她将取来的三洞真炁递给越昙,急促道,“各宗大宗师联手,你们不会是她们的对手。你快跟我走,我有办法带你离开!你还在怪我吗?你恨我吗?就算你不愿意看到我,那也该脱身之后再做计较。”就算有了元母的力量相助,越兰泽也不觉得能够抵抗各宗派道人联手,况且她根本就不想去帮助谢寄愁。她只有一个强烈的念头,带走越昙。她们姐妹走到天涯海角,走得越远越好。

越昙眼神微凝,先前紫微宗推脱三洞真炁被窃取,竟是越兰泽做的?她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因为自己么?可善意来得太晚,她如今已经不需要了。“我不会跟你走的。”越昙的语气平静,她对越兰泽那张诡异的面具升起一抹好奇,可强行将那点情绪按捺下去,她不该也不会去过问。

“姐姐!”越兰泽早已经入邪道中,性情变得更为急躁,被越昙连连拒绝后,她高扬的语调中顿时蒙上几分恼怒。可她的一丝理智告诉她那股怒意不能对着越昙宣泄,她蓦地转身看着失望和憎恨并存的问天垣,竭力地控制着语调,自言自语:“没关系的,我会带你走的。”

“孽障!”问天垣等着越兰泽,怒声呵斥道。曾经的门徒堕入恶道中,让她觉得万分耻辱。她怒气冲冲道,“我当年就不该将你收入门墙!”

越兰泽短促地笑了一声,她凝视着问天垣,轻声道:“引我入道的是恩师,断我道途的也是恩师。”要不是问天垣将她边缘化,让她无法修为再精进一步,她怎么可能会作践自己,走上一条不归路?早在凡间行乞的时候,她就想要变强。唯有站到高峰,才不会被人欺凌、不会被人践踏。她曾经以为摆在跟前的是一条通坦大道,可问天垣后来用行动告诉了她,她其实什么都不是。在被师长忽略后,她就是一只任人拿捏的蝼蚁。她怎么能不叛出师门?!

问天垣在越兰泽的责备中回忆起了旧事,她们之间也曾有过师徒和睦,越兰泽的天分高,有望继承她的衣钵,可一切都随着天涧之变毁了。后来她又招了新的门徒,可十八年的耽搁,让她无法再走回头路,找回越兰泽。问天垣脸上有一瞬间的惭愧,可随即想起那些死在越兰泽手中的无辜之辈,她咬牙切齿道:“我今日就要清理门户!”

越兰泽的加入在一定程度上挽回越昙的颓势,但很快越昙便发现,她仍旧不能自在。因为不管是问天垣还是越兰泽她们,都将她从道场的外围带,势必要将她和谢寄愁隔绝了。可她怎么愿意?她怎么甘心?过度的催动法力使得她的面色惨白如纸,在何首乌陨落后,余下的人也不再保留余地,浓郁的血腥味在风中荡开,双方的身上都负有伤势。

“让开!”越昙的嗓音嘶哑,这一声不仅是对着问天垣,也是对越兰泽说的。

越兰泽没有回眸看越昙,从牙缝中挤出一个“不”字。可越昙已经失去耐性,她对着站在她这边的越兰泽抬起了剑。不管是哪一方的,拦在她跟前的,都该斩!

两处心同。

越昙想要去找谢寄愁,而谢寄愁也只想与她靠近。佛骨舍利和渡世愿力一致镇压着幽川,那道声音消失有段时间了,可随着心神出现缺隙,心魔再度钻了出来,鼓动着她彻底归化幽川,成为真正的鬼主。

战局因为边玉沉的加入出现片刻的阻滞,她游离在双方之外,有时候助力谢寄愁,有时候则是帮助钟若存一行人,始终没有个确定的立场。剑光推动如千尺浪。谢寄愁看着边玉沉只觉得讽刺,这其实才是她认识的边玉沉啊!不需要抉择的时候看不出一个人的真性,等到歧路出现,优柔寡断也随之而生。

“边道友,你这是做什么?”云流声也恼怒了起来。道场临近太乙,她当然知道边玉沉有涉入战局的可能。可要么帮助谢寄愁,要么站在太上法会这边,怎么都不会是如今首鼠两端的行为,杀不得却也护不得。“太乙难道要与整个道域为敌吗?你说她是谢寄愁,可看她阴惨污秽的黄泉法相,仍旧如此认为吗?你难道想太乙千秋万代的声名,断送在你的手中吗?!”

云流声与边玉沉是同辈,她们少年时便有所往来、有所竞争,她对边玉沉的性情最是清楚不过。当初太上法会上论道败于她之手,使得执令君之位落在她的身上,始终是边玉沉内心深处的一件憾事。她觉得自己无能,愧对太乙,这念头让她越发以太乙为重。“太乙走得是斩魔道,如今是要沦入魔道吗?先前齐物峰之事,你说是门人擅作主张,那么现在呢?”云流声再接再厉,继续动摇边玉沉的心念。她朝着应如是使了个眼色,要她将边玉沉隔开来。

边玉沉心神恍惚,耳畔宛如重锤敲击。过去种种浮现,好像怎么选择都是错的。她的心中有太多的“如果”,积蓄到如今化作一种强烈的不甘。有一道声音要她挺身一次,可又有一道声响,说着“算了吧”,不要一步踏错导致名声尽毁。“你是寄愁吗?”边玉沉神色怆然,她悲哀地看着谢寄愁,没等她回答,又说,“我会带小昙离开。”

“既然做出决定就不要后悔,放弃了就是放弃了,何必在此惺惺作态。”谢寄愁看着边玉沉的神色,只觉得荒谬可笑。后悔是发自本心的愧?还是说看太乙陷入进退维谷的境界,内心深处才萌生出不甘?血色天光,每个人都像是隔了很远。耳畔的雷声、风声消失了,只听得见当年从幽川传来的痛苦呼唤她的师妹啊,为什么要受这些苦?为什么这些人连表达歉疚后悔都如此理所当然?她们不肯低下高傲的头颅吗?

“我不是谢寄愁。”谢寄愁一字一顿地开口,她的身后浮现出一道鬼相,两道声音彻底叠合,双重奏响,苍茫而又荒凉。在又一波攻袭到来的时候,她双手合十,一股粲然的金光浮动着,鬼相又生出了一张佛面,双首双臂,趺坐莲花台上。佛魔双相一出,谢寄愁的气机超越极限,再度攀爬到新的顶点。

而失去渡世愿力镇压的滚荡幽川,从谢寄愁的法身中脱落,顷刻间落地,在道场中生根。失去控制的妖魔鬼怪从幽川中爬出,它们在互相侵吞后,力量和智识都不住地往上涨,不再是无形无质的阴鬼,而是以谢寄愁为参照,幻化出驻世之身,宛如修道人般存世。

“幽川。”云流声眼皮子颤动。在动手时便已经预见如此场景,她并未有太多紧张之色。

可在幽川落下的瞬息,一股惊天动地的崩裂声从太乙宗方向传出,只见云气被飓风卷起,不住地向上腾升。

那牢牢锁定太乙道场的数个阵法瞬间崩溃,幽川中的恶气不受控制,向着太乙方向奔涌而去!

应如是神色大变:“怎么回事?”

片刻后,边玉沉抬头:“太乙地气变了。”地气一变,别说是与之相连的太乙道场崩溃,就连太乙地界的法坛也失去根基。接连不断的爆裂声传出,她根本没跟云流声解释,毫不犹豫地冲向太乙。

远处。

付江愁一行人被奔涌的气浪弹飞,顷刻间便气机衰颓。她只是稍微改变地气的走向,解开那个断龙阵而已,为什么会有如此异样?那滚荡的恶煞之气从何而来?为何法坛没有联结成天网护佑仙城?付江愁脸色惨白,她道了声“不好”,挣扎着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朝着仙城跑去。

太乙道场中。

幽川脱落,恶气朝着太乙奔流的景象也出现在越昙、越兰泽一行人的眼中。越昙趁着她们愣神的机会朝着谢寄愁所在的方向奔去。而越兰泽脚步一迈,想要追逐越昙,可倏然间脚下一停,一句“姐姐”从唇边溢出,成为最后的绝响。她垂眸看着幽川,咯咯地笑了起来。那音调空灵澄澈,仿佛从亘古传出,并不像她的声音。

粘连在越兰泽脸上的面具轻飘飘地浮了起来,朝着滚荡的幽川恶气中飘出。从中一道模糊不定的人影现出,在承载元母灌落的元炁后渐渐变得凝实,由虚幻走向了常在。她一身血红的衣衫,装扮与谢寄愁别无二致,可她神色并不泠然高华,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后又突然间消失。

越兰泽的身躯摇摇晃晃,没了面具后,她的脸只是一团模糊的血肉。磅礴澎湃的气机在顷刻间散尽,身体直直地坠入幽川。

这一切都在电光石火间发生,越昙心中刺痛,她在听到最后一声“姐姐”,若有所感,随即向后看去。映入她眼帘的是丧尽生机的枯蝶。唇角溢出一缕鲜血,越昙笼在袖中的手骤然收紧,她头也不回地向着谢寄愁奔去!

幽川极变,谢寄愁神色冷然。

在她和幽川之间,云流声、应如是她们选择对付幽川中逸散出来的恶气和鬼怪。她隐约间看到自己的心魔从幽川中拔出,可心魔并没有试图侵占她的身躯,而是与另一道不知道从何处来的高邈力量相合,最终在天地间定形。那东西借用她的心魔,与她自然想象。只说了一句“多谢道友炼我真形”后,便消失不见。

“师姐?!”渐近的声音唤回谢寄愁的神思。

谢寄愁觑见越昙染血的身影,眼神幽冷。她化作一道疾电奔到越昙身侧,伸手将她一揽,说了声“走”!问天垣、钟若存一行人随后追来,可没能找到谢寄愁二人,便被幽川恶煞阻住脚步。

“道友,太乙道场阵法崩毁,真一镇魔诀失效,锁不住幽川了。”应如是紧抿着唇,异变的诞生出乎她的预料,谁也没想到太乙的地气会变。

“各大宗派法坛已经筑成,可将恶煞之气阻绝在仙城外。”钟若存道。

云流声没接腔,她怔怔地看向太乙方向,良久才道:“太乙的法坛还在吗?”

越兰泽给付江愁的图是元母绘出的,在图上地气只是小小的偏移数寸,看起来并无恶劣影响。可太乙道场中阵法灵力何其精微?地气一变,便使得那些被迁移来的灵脉尽数暴乱。磅礴的元炁横冲直撞寻找出口,它一面冲击道场中的大阵,另一面则向着相接的地气逆流。气机错乱之下,精密的法坛也彻底失衡,接二连三地崩溃。地气已经化作催动幽川煞气的薪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