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数百里,见变幻万端的云雾中出现莲花台、佛塔等形状。谢寄愁将越昙横抱起,她跟着妙法音朝着云中走去,只听得一道如雷鸣般的钟声荡开,眼前景物都是一变。两侧高山夹道,只留一丈宽窄,供人行走。山峰形状奇异,有坐、有卧、有立,尽显诸佛法相。

走了约莫数十丈,眼前豁然开朗。一座高塔崚嶒兀立,直入云霄。四围红木楼阁亭台,松木柏木错杂,时见众人在其中穿行。有修者,可大多数是前来礼佛的凡俗人家。

“尊者可有办法治好她?”在妙法音停步的时候,谢寄愁涩声问询。迟来的佛国,那也是佛国,是她的一线希望。

妙法音道:“苦海无涯,唯有自渡。”

谢寄愁抿唇,她直勾勾地看着妙法音:“请借一筏!”

妙法音凝视谢寄愁片刻,忽又道:“佛骨舍利于圣人蛊而言,终究是异物。它本该用来镇压你身上的无边鬼气。”

谢寄愁垂眸道:“可我要救她。”

妙法音微微一笑:“先前是好,如今未必了。你已寻来不少宝药调养她的伤势,佛骨于她无用,于你利处甚多。”

她左手持着一朵玉色的宝莲,轻轻地朝着越昙眉心一点,便见一道粲然的金光从越昙身上跃出,冲入谢寄愁的躯壳。在佛骨舍利入体的刹那,幽川激荡,鬼纹再度在面颊上攀爬,可数息后,鬼纹消隐,眉心莲痕隐隐欲现。

妙法音道:“你能承祖师渡世愿力,想来与她一样有渡世大愿。”

谢寄愁笑了一声,慢慢地说:“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第69章 没有后来。

谢寄愁敬仰历经磨难后仍旧保持赤子之心的人, 但她知道自己很难成为那样的人,因为她有愤慨,她也有恨。如今的她处在恨道域, 却又不能将苍生置之不顾的矛盾境地,拿不起也放不下。

妙法音没在这个话题上多说什么,她觑着谢寄愁, 道了声“来”, 便引着她二人往后山去。绕着廊庑经过法殿,妙法音的脚步也没有停留。直至后山的一个洞前, 她才止住脚步。谢寄愁微微仰起头,洞门披挂着藤萝,上面有“潮音洞”三个篆字。她随着妙法音走了进去, 石室并不漆黑, 很是宽广, 有丹炉、药灶、蒲团、石床、石几等物。山洞上钟乳下垂, 形状或如钟、或如人, 通透如镜面。

妙法音脚步没有停留,沿着洞中甬道继续往前走,道上依照山势辟出数间石室, 灰尘覆盖, 许是数年无人经过。甬道中没有照明之物, 越来越暗。约莫走了三十丈远,眼前豁然开朗, 竟露出无边汪洋来。水潮声音,如佛音泠泠。

岸边有十多张石凳, 过去是待客之用。妙法音拂去尘灰,邀请谢寄愁入座。谢寄愁抿着唇, 垂眸凝视着怀中昏沉的越昙,眉头略略蹙起。犹豫片刻后,终究没选择将越昙扶上石凳,而是任由她坐靠在自己的怀里。

“尊者想同我说什么?”谢寄愁问。

妙法音答非所问:“此处潮音能破梦幻,多听亦是有好处。”

陷入梦幻迷离中的人,只有越昙了。谢寄愁愿意来到佛国,便是为了找寻这一丝希望。她朝着妙法音道了声“谢”,又觉得她有未尽之言。

“齐物峰中,圣人蛊在快速成长。”妙法音看穿谢寄愁的心思,率先挑开话题。

谢寄愁心中微凛,她的脊背绷紧,揽住越昙的手骤然一缩。她点点头说:“是。”她无法压制圣人蛊的变化,要不是妙法音陡然间出现,还不知师妹要遭受怎么样的折磨。抬眸凝视着妙法音的面容,她不由得想起在幽川相伴多年的解慈悲,那颗坚硬如铁石的心仿佛烈阳下消融的雪,柔软的同时多了几分倾诉欲。

“道域对圣人蛊所知甚少,因为它替宿主带来无穷的好处,能让宿主的资质凌驾于众人之上,便认为它是好物,可真的如此吗?”谢寄愁心中有很多困惑,此刻的声音里夹杂着不尽的茫然,顿?*? 了顿,她又道,“解前辈道圣人蛊会影响人的看法,让爱恨都落入极端之中,这已然不大对劲了。如果昙儿不是圣人蛊的宿主,当初那件事情会发展到如此地步吗?”

妙法音问:“你认为圣人蛊是什么?”

谢寄愁摇了摇头,益处与坏处她都看到了,到底如何依旧很难判断。她抿着唇道:“我宁愿昙儿从未有过此物。”

妙法音:“那她与你恐怕无有交集。”

谢寄愁呼吸一滞,在越昙被边玉沉收为真传时,她们的确没有多少交集。太乙宗门人众多,她不可能注意到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她眸色幽暗,再度因命运的黑暗而心焦,修行之事本逆天而行,人人修道,皆为改命。可天道如此,人能胜天吗?

妙法音忽然说:“道域万载以来,典籍有所记载的圣人蛊宿主有八十七人,其中飞升的,只有二十三人,且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圣人蛊宿主中,用道德的眼光来看,大慈悲者数目不及堕入邪道者,在那飞升的二十三人中,便有一号无忧的道人被道域视为邪道。当然随着她的飞升,典籍中的记载一回又一回被改写,已不见最初残酷的面貌。”

谢寄愁认真聆听妙法音的话音,等到对方话语停下了,她才道:“尊者可是知晓别的事情?”

妙法音眉头微微蹙起,她的功行打磨的圆满,已经到了一个关隘,可在那关隘前,她生出一种不祥的预兆。所谓飞升,是去哪里?所谓道果,又从何而来?

不过此事与圣人蛊无关,她思忖片刻,便压了下去,只对着谢寄愁道:“从天涧回来后,我又去翻遍与圣人蛊相关的典籍,才发觉圣人蛊有个结茧、破茧的过程。”目光落在越昙的身上,妙法音又说,“越昙道友便是处于结茧的阶段,只是在齐物峰中,她试图超越自身破茧成蝶,才会显化出‘星蝶’之图。”

“星蝶?”谢寄愁回想着那幅星图,缓慢地咀嚼着这两个字,璀璨的光芒如星河光耀,昳丽灿然,平添几分神圣之气。

“是。”妙法音一点头,“圣人蛊宿主如若成长起来,皆有个破茧成蝶的过程。在破茧的刹那,宿主能够得到无穷益处,此后同辈拍马难及。当然,我想告诉你的,并非是此事。”

谢寄愁“嗯”了一声,疑惑地一挑眉。

“除非隐世者,不然都会被道域人议论、评价。圣人蛊宿主在道域扬名,名声有个起落的过程。典籍里记载许多事,只要仔细看,就能发觉当时的评价同圣人蛊的破茧成蝶挂钩。你已经听祖师说了圣人蛊的坏处,磨砺终究是有限的。在圣人蛊彻底幻化成星蝶的时刻,它对外界的影响才会彻底消弭。而这时候,别人对圣人蛊宿主的看法才会趋向平和,去想那些情非得已。”

谢寄愁抿唇,周身寒气攀升,她道:“圣人蛊破茧成蝶要极多的元炁,到了那时道人不管是功体还是道念,都已经成型。旁人的善意或者恶意,已经很难再改变她们了,不是吗?”

如果妙法音的推测是真的,那些人对越昙的看法趋向中和,逐渐开始反省,但那又有什么用?过去的伤害已经造成,她们的残忍永远成了越昙性情的一部分。

谢寄愁又问:“可有办法将圣人蛊拔除?”

妙法音平静说:“不知。”她看着谢寄愁那张竭尽全力保持平和的脸,心中依旧如镜湖,不起波澜。“为今之计,便是等待圣人蛊破茧,到时候她得到圣人蛊的回馈,功行会提升许多。”

谢寄愁不说话了,她低头看着越昙苍白的面颊,心想,别人会羡慕圣人蛊带来的天资根骨,可她却觉得,圣人蛊是恶的,要不是如此,越昙何苦遭受那些无缘无故地折磨?要不是圣人蛊催动,那些人怎么会疯了一样将恶意宣泄在她的身上?

“我什么都做不了是吗?”谢寄愁眼神中浮现一抹茫然。从天涧出来后,便有一种无力感深深地追随着她。而在她起疑惑的刹那,幽川也奋力地激荡起来,一个声音催促着她彻底合向幽川,唯有如此她才能够走向最高处。

潮起潮落,潮音入耳。谢寄愁心中一凛,借着潮音压过内心深处那股躁郁。

“圣人蛊之事只是个猜测,与你说也是希望你心中有些数。”妙法音起身,她双掌合十唱了一声佛号,袖子飞出一只一掌大小的钟来,落在地面,顿时长成一人高。

风来浪来,钟声也跟着响彻。她并不像雷鸣那般震耳,而是缓缓地推进,涤荡元神。到底是佛国,那股清和之气比之先前崇佛之城更甚。

妙法音:“你们在潮音洞休养吧,若是有闲暇,可来宝殿中听经。”

谢寄愁道:“多谢尊者。”妙法音虽说无法可救人,但依旧落下筏。谢寄愁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直到身影在眼前化作一团浮光泡沫,才收回视线,朝着合眼的越昙道,“昙儿,听见了吗?”

越昙没说话,只是揪着谢寄愁衣角的手略微收紧几分。她的情绪在潮音中渐渐趋向平和,错乱的,与梦境交织的过往一一具现,可又像泡影一样消失不见。潮音就像是一只温柔的手,渐渐地抚平她心中的伤痛。唯有在平和之中,她才能真正去思考那惨烈的十八年。

洞中寂静无人相扰,谢寄愁、越昙二人不必担心道域各宗派的追杀。越昙借着潮音、钟声平缓情绪的同时,谢寄愁也借机休养生息。越昙的身体残破,她又能好到哪里?伤痕累累,那些缠着异气的创伤,几乎无法用法力修复,需要一点点地清理。

夜间打坐,到了次日天明的时候,不管是谢寄愁还是越昙,精神气都好上几分。自然的潮音有用,那被誉为“潮音”的诵经声,或许也有益处。念及妙法音的吩咐,谢寄愁带着越昙前往宝殿中听经文。她们抵达时,蒲团上已经坐了不少人,不管是修行者还是凡人,都面貌平静祥和。坐在首座宣讲的是妙法音门徒,她的修为只是元婴,但要论法境,却在众人之上。

佛国修士修法不一,妙法音一脉修大乘,讲究“空”,讲究“佛法非法”“法无可说”,可要度人,却得引言譬喻。谢寄愁听解慈悲说过佛法,她其实对之兴致寥寥,可为了越昙,她仍旧在蒲团上坐着。佛者说“定”,说“无所住”,又说“降伏其心”。谢寄愁觑了眼越昙,她知道越昙最需要的就是“定”,一切乱想,不令妄干,她才能见当年天涧事的本来面目,才不再怨恨自己。

清净佛国,处处庄严宝相。一旬听经后,越昙身上沉沉的迟暮死气退去几分。她整日蒲团枯坐,始终不言不语。谢寄愁虽是无奈,可见她精气神渐渐恢复,也只得暂作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