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天垣暗自思忖,良久才说:“可。”她又道,“各宗派都已经得到通知,不知是否会有其它道友来支援。”
余掌教皱眉:“她难道有通天之力吗?你我二人都是大乘,难不成拦截不住她?”
问天垣摇了摇头,说:“在天涧外我曾与她短暂交手,看她身上似乎藏着一股恐怖的气机。都是大乘期,按理说谁也不必畏惧谁,可我等在意道域生民,便会心有顾忌。”
余掌教一听,顿时露出了然的神色。当初药王谷数位长老出手,也没能拦得住她,恐怕就是这个道理。当然,药王谷之人不擅战也是一端。
问天垣、余掌教二人并未刻意隐匿踪迹,谢寄愁自然也会有感知。她察觉两人的气机从城内消息,但并未彻底无踪,随着而起的是一种让她心生不祥的异气。都不用别人说,她也能猜到问天垣她们在城外布置阵法。紫微宗道人最擅长术与阵,一旦成型,恐怕还真能困人。
她留在声闻城中是为了越昙,可眼下已是不好。那潜藏的佛气提供不了半点助力。先前无法感知的钟鼓声在越昙的耳中响起,心境失衡后,佛号声反而成了逼人疯魔的噪音。
“昙儿,我们离开这里。”谢寄愁当机立断。
越昙的面色苍白,她的眼神黯淡无光,极其轻微地点头。虽不再哭了,可就像是一尊丧失神魂的木偶。越兰泽的出现和堕恶对她的刺激不小,那些刻意回避的事情如浪潮打来,化作无法挣脱的绳索,让她一次又一次责备自己。可谢寄愁不想听,她只能不说话。
谢寄愁心中愁闷怅惘,她不能展现出一抹不快。此刻紫微宗阵法尚未布置完成,遁出容易,难的是甩掉大乘期的追兵。“昙儿躲起来好不好?” 谢寄愁又轻轻地开口。
越昙抿着唇,没同意,但也没拒绝。她木然的神色中出现一抹惶恐和惊惧,像是怕被谢寄愁甩下,忽地攥住她的袖子。可在谢寄愁眼神落来时,她又很慢地松开了手。她是累赘,是恶徒,被抛下是应该的。
谢寄愁看她这副要哭不哭的模样,哪里还忍心让她藏进幽川中。她抚了抚越昙的面颊,柔声道:“别怕。”
“我、我”越昙喃了喃唇,挤出来的声音很晦涩,仿佛磨盘碾过碎石。
紫微宗的道人要来捉她,大师姐因为保护她杀了紫微宗道人,而现在更多追兵过来的。大师姐不该跟她一样在道域流浪,她应该回到太乙去,继续做她的首席。越昙内心深处情绪滚动,她彻底地陷在罪恶的泥潭里,想不到也接受不了其它的可能。她想要谢寄愁扔下她,可又怕再度被扔下,她的恶念更多了。
谢寄愁亲了亲越昙的眼角,旋即取出帷帽替她戴好。她运转法力,紫微宗一众无由感知她的存在。可一旦法力运转,那丝丝缕缕外溢的鬼气便很容易被擅长推演一道的同境道人捕捉。几乎在谢寄愁带上越昙遁出声闻城的一瞬间,问天垣、余掌教二人也动起手。阵法的确没有布置完毕,大阵无法困人。可问天垣她们不在意。在布置大阵的时候,她们便考虑过鬼主半道冲出的可能。而这样的可能并不小。
半个大阵倏然间暴动,那被约束着的阵力化作幽蓝色的光芒,数道灼灼的剑芒在半空中宛如北斗办旋转,而整个云海被强横的力量搅动,化作一个无边无际的漩涡。在这巨大的漩涡中,雷霆开始滚荡。千里云锁,千里雷动,交错的紫芒将谢寄愁、越昙二人笼罩在其中。
“那是太乙的道人。”余掌教抬眸望向半道停步的谢寄愁,眼神凝重,“鬼主挟持着太乙小辈,若是攻袭之势落下,恐怕她也不得好。”
问天垣眉头紧紧皱起,心中也有片刻的犹豫。旋即,她吐出一口浊气,作出决断:“圣人蛊在身,没那么容易死。这是个对鬼主下手的好机会!”
云象变化极为绚烂诡谲,整个云海被染成雷霆的色泽,或是苍白,或是滋生出一丛玫红。强光刺目,声闻城中的人都不敢睁眼,钟声大作。愿力凝聚的佛相、法坛催动的防护罩一并在声闻城上空浮现,将它与浩荡的气机隔绝。
谢寄愁与问天垣交手过,可那短暂的试探并不能看出对方本领到底如何。她知道紫微宗擅长术与阵,眼下看来还是低估她们。残阵不是废物,而是化为搅动天地的能量奔涌,成为问天垣她们用来攻击的利刃。
“师姐。”大乘期的威压落下,越昙不过是金丹期的修为,就算谢寄愁替她承担所有的威势,她心理上面临的压迫也没有少上半分。她之罪,值得紫微宗这般声势浩荡吗?“你”
“嘘。”谢寄愁竖起手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不就是云中的雷霆之力么?她将法力催发到极致,归藏八字诀打出,天穹那片强光漩涡中顿时出现一道裂隙,仿佛一柄无形的剑在其中用力地搅动,要将无边无际的云海碎裂成片。三股截然不同的法力浪潮在半空中交汇撞击,惊天动地的响声奔涌四方。垂落的雷霆向着谢寄愁涌去的瞬间,一座巍峨的高山陡然间横亘在前,仿佛坚不可摧的巨盾。
“五行八卦之术,也不知道她从那里学来的。”问天垣拧眉,她的视野中充斥着一片空茫。法力如浪潮般涌出,天幕的北斗再度旋转,而余掌教也腾空而起,身后骤然生出两道华丽的巨翼。她的手中出现两柄刀,在一阵尖锐的爆鸣声中,两刀斩出,如火龙冲向谢寄愁二人。
仿佛天地被那两柄刀切成数片,谢寄愁神色冷凝。狂风自天地间生出,其势之大,砸落的雷霆也在触及的片刻湮灭。火刀与风龙交击,发出惊天动地的啸鸣。刀斩入云海,却斩不断天地间往来的风。谢寄愁抬起手,往下一压,顿时天翻地覆,雷火并下。刀铿然一声破碎,流散的碎片四面飙飞,擦着谢寄愁的面颊飞过,留下一道血痕。
第44章 她一定是被恶鬼控制了。
大乘期宗师的交手并非金丹道人能插手干预, 越昙被谢寄愁牢牢地护在身后,没有被半点风暴波及。她想要帮忙,想要开口说话, 可那点微弱的法力打出,如微不足道的沙尘,至于声音, 更是被隆隆的轰鸣声压过。
刀芒被狂风和雷火搅碎, 强横的劲气不仅作用在刀气,还打到刀的本身。余掌教左右臂轻微地颤抖, 她的吐息不由得变得粗重。抬起头看半空中的鬼主,见她一袭红衣猎猎而动,宛如炼狱中爬出来的修罗。
“她怎么不现出鬼相?”风中传来问天垣的声音, 有些飘忽不定。
余掌教摇头道:“不知。”她暗忖道, 鬼主果然是棘手。对方风雷火之变, 造诣恐怕不亚于执令君。天翻地覆间, 五行交错, 阴阳倒转。交手已有一刻,她们始终不能拉近与鬼主的距离。
云海中的雷霆电网已经被撕裂了,天幕出现一个巨大的豁口, 数不尽的流火从中泼洒而落, 仿佛群星陨落。谢寄愁心情凝重, 她不怕问天垣、余掌教二人。可她们能来,道域其余大宗师也能来。她不能被对方牵制在此处。可要是想安然无恙地遁离, 机会也不多。心思如电转,谢寄愁很快就做出取舍。她选择的突破口是问天垣, 这位修《周天算经》,主修卜算一道。另外修行的《八卦风雷诀》造诣也不算高。至于紫微宗的《奇门九诀》, 她是半点都未习得。吃她一击,损伤要比被另一人的刀劈中要小。
如果没有顾虑,谢寄愁还能与问天垣二人周旋,此刻已生用伤换取脱困机会之心。她朝着越昙传音道:“昙儿,凝神!”话音落下,便用法力将越昙一裹,化作一道金色的流光朝着问天垣所在之处撞去。归藏百字诀催动后,她这一点宛如一座巨峰横冲直撞而来,问天垣顿时大惊失色,她不敢硬接。
“不好,她要借机逃走!”余掌教道。
问天垣也骤然间醒悟,可一切俱在电光石火间发生,两股强悍的法力轰然撞击在一起,她的退给了谢寄愁破开包围的机会。星芒迸射,灿灿光芒打落在谢寄愁的身上,可再拦阻已经来不及了。在关键时刻,只留下一道星光印记,可凭此追溯对方的下落。
云海荡开,灼目的光华刺去,雷霆、天火俱是消散一空。再看天际,哪里还有对方的踪迹。余掌教露出一抹遗憾之色,她道:“你我二人不能将她杀死,要是等到同道来施援,那就说不定了。”顿了顿,她又蹙眉说,“我有一种很怪异的感觉,但说不清道不明。”
问天垣一默,她若接下那一击,或许能给道友创造机会。可过去的都过去了,后悔也无济于事。她看向余掌教道:“我在她身上留下印记,这下我们可推演她的踪迹,让道域众人去追杀她了。”
千里之遥。
谢寄愁咽下涌到喉中的血,转身看越昙的情况。见她无一丝负伤的迹象,一颗心才落了下来。问天垣的攻击没给她带来太大的伤,可恨的是幽川觑准时机再度动荡起来,试图将她彻底同化。如今鬼气在脉络间游走,冰寒刺骨,她无暇管顾伤势,得分神镇压幽川。
“师姐”越昙一把掀开帷帽,她盯着面色惨白的谢寄愁,神色惨怛。
“我没事。”谢寄愁扬起一抹笑,又道,“问天垣在我的身上留下印记,追兵恐怕不久便至。我们得快些离开这里,找个法坛尚未建成的地方藏身。”倒不是说法坛没建成,问天垣便无法追溯她的行踪了,而是没有法坛,那些道人便不会接二连三地涌现,她也有个藏身之机。
越昙死死地咬着唇,挤出一个“好”。她的脑中嗡嗡作响,自我埋怨的话语与无数个问题交织在一起,化作一柄重锤狠狠地敲击着她的心。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要怎么办才好。
“昙儿。”谢寄愁的声音轻柔。幽川中传出恶鬼的哀嚎,那些恶气引诱着她堕落。既然这样恨世间,为什么还要镇压幽川?就让幽川流向整个道域,做真正的鬼主不好吗?一声又一声,语调急切,挥之不去。她若是有一分松懈,神志可能就会被冲垮。强提着精神,谢寄愁紧紧地凝着越昙,绷着面颊,咬牙道,“别想着离开我。”
被戳中心事的越昙猛然间抬起头,她的神色彷徨失措。这一切都是她引起的,苦难都是她带来的,为什么师姐不在意?她留下来,给师姐带来什么好处?“我、我”越昙张了张嘴,她答应不了,可也拒绝不了。她恨自己的懦弱,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还贪恋着来自师姐的那点温暖和善意。越昙的神思渐渐恍惚,直到肩膀的力道倏然间加重,她才猛然间惊觉过来,她抬起头,不知不觉间,面颊已经被泪水浸湿。
谢寄愁抚了抚额,说:“我们走吧。”
道域的路并不好走,始终没有一个闲杂人等到不了的天涯。
浩荡的江上,谢寄愁、越昙只得片刻的喘息,便又迎来新一波的追兵。虽说没有大乘期的宗师,可谢寄愁被幽川牵制着,在交手间竟也受了伤。幽川鬼物的诱惑声无孔不入。正如解慈悲所言,她过去的跟脚以及渡世愿力都让《鬼功录》无法真正臻于化境,她只有彻底化入幽川,她才算真正修成。要不然在幽川躁动时,《鬼功录》便会成为她的负累。或许施展出法相,能缓解一二。但越昙已经要被愧疚的情绪压垮,她怎么再让越昙看到她的鬼相?
鲜红的血将平静的江面染成一片赤色,与倒映在水中如火的霞彩相映衬,现出一种残酷悲壮的惨烈来。
小舟在风中飘荡,越昙惶恐不安地看着半合着眼倚靠在舱中的谢寄愁,一种畏惧的情绪达到巅峰。她的手指搭在谢寄愁的肩膀上,轻轻地颤抖着,最后整具身体都克制不住地颤栗起来。她为什么这样无能?她一点忙都帮不上,只是师姐的拖累。
谢寄愁察觉到越昙陷入低谷的情绪,睁开了眼。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越昙,笑微微问:“昙儿,《大圣遗音曲》学得如何了?”
越昙捂住唇摇了摇头,她怕自己一开口就哭出声。
谢寄愁又说:“昙儿,吹一曲给我听如何?”她浑身上下都泛着疼,尤其是识海中,风暴卷来,留下极为尖锐的疼。她以为自己无所畏惧,可等到落入绝境,她才明白自己眷恋的存在有那么多。小舟在江面上任意飘摇,可这不是她们期许的“江海不系舟”的自在,而是一种沦亡时刻的困顿。多么悲哀啊,过去若是知道会有这么一幕,她将一切都放下,带着越昙去任性逍遥,不是吗?
江上暮色深,小舟横笛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