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刻被牵挂着的谢寄愁,已然一身轻快地离开太乙地界,悄悄地朝着声闻谷赶去。
声闻城是一座不起眼的小城,不在道域宗派的山脚,也不在如星点般的灵气支脉上,它附近没有值得道人停驻的灵脉,当然也不可能发展成巍峨辉煌的仙城。城池连带着附近的村落,仅仅二十余万人。谷中偶尔会有道人来采菩提木,只是更多时候,都是声闻城的樵者来采枝条售卖,赖以为生。
声闻谷中地气躁动,地火旺盛,附近的人不敢进入谷中深处。谢寄愁没这个顾忌,她要采菩提木,自然要找灵性最足、年数最久的。功夫不负有心人,她和越昙在谷中转悠一阵,找到了一株已经生出灵性的菩提宝木。夜幕降临,无数萤火点缀在茂密的枝叶间,宛如璀璨的星河。微风吹来,枝叶沙沙而动,如宝音泠泠,神圣而清和。
越昙坐在树下,那始终困扰着她的忧愁在枝叶摩挲声中消散,她的眸光澄澈,好似阴霾在这一刹那被天籁之声尽数驱逐。
谢寄愁凝视着越昙,点点萤火从树上飘荡而下,围绕着越昙旋动,点缀在她的衣裙、发梢。
越昙扬眉,笑盈盈道:“师姐怎么还不去取枝?”
谢寄愁回神,她暗忖,师明净建议前往佛国,恐怕是对的。
越昙又问:“师姐先前在路上的时候在编纂功法,是为了我吗?”这是心神沉堕后的越昙不可能会问出的话。
谢寄愁眉梢浮现一抹喜色,她纠正越昙的措辞,说:“是誊抄。”话音落下,便从乾坤囊中取出一部名《大圣遗音曲》的功法来。
“《大圣遗音曲》?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越昙思索一阵,眸光倏地一亮,“太乙藏书阁。”就她所见,太乙藏书阁若是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就连素来以藏书闻名的儒门正道,恐怕也不如太乙藏书阁那般有着浩如烟海的典籍。可惜大部分都被束之高阁,不是太乙正法的几乎无人问津。
谢寄愁“嗯”了一声,笑道:“多亏咱们太乙出过几个酷爱收藏典籍的祖师。”练不练、看不看是一回事,至于有没有又是另一回事。可惜,到了师祖以及边玉沉在位的时候,藏书阁中典籍虽不见少,可再也没有增加过。
“昙儿,此处地火汹汹,正好可取来炼器。”谢寄愁又道。
越昙右手搭在《大圣遗音曲》上,左手撑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看谢寄愁。起起伏伏的思绪最后宛如一湖平静的水,再无半点波澜。她眨了眨眼,乖巧道:“我没事,师姐去做吧。”
谢寄愁暗叹一口气。
她哪会不知道,此时的越昙不是放下,只是不去想了。
声闻谷是个天然的地火天炉,谢寄愁取了一枝菩提木,又丢入大大小小三十六种辅材,都是在前来的路上置办的。她和越昙的法剑是边玉沉炼制的,可现在太乙辜负她们,那剑着实没有存在的必要。她要是还在元婴期,祭炼出来的法器难以跟法剑相抗衡,不过幽川十八年,经历种种磨炼,她已然迈入大乘,自认不会输给边玉沉。
至于法器的名字,她也想好了鬼神泣。
圣人去后,神鬼皆泣。
圣人蛊在师妹身上又怎么样?圣人乃力量的象征,至于“蛊”,会是好物吗?只说是天赐,可来自什么“天”?成为道域意义上的圣人是旁人的期许,她不想越昙去当解慈悲那样舍身布施的圣人。
树下,?*? 越昙盯着谢寄愁看了一会儿,才翻开《大圣遗音曲》。
这部功法是四章经,第一章便是红尘。不入红尘,不解红尘;不解红尘,不得成圣;第二章是迷津,叩问道心之曲;第三章道孤,人不解我,我自独行;而第四章,越昙翻到最后是一片空白,仿佛道孤已是末章。但越昙的记忆并非如此,她翻过这支曲子,恍惚间想到“渡世”二字。
第37章 我有一个问题需要答案。
《大圣遗音曲》是谢寄愁誊抄的, 其中或有变动,也是依照着谢寄愁对道法的理解更易。“大圣”之路向来孤绝,曲谱逐渐高昂, 红尘迷津中叩问道心,等道心明了后发觉“吾道孤”后,笛音转为亢烈, 是一种纵千万人吾往矣的烈性, 而后《渡世》一章,却是殉道之曲。谢寄愁不愿意越昙修行, 可尚未推演出更好的续篇,只能够先留白。
越昙没有去猜测太多谢寄愁的用意,她只让模糊的记忆在脑海中停留刹那, 便将其驱逐到脑后了。她如今的修为只是金丹, 尚且用不着最后一章。菩提树下, 树影婆娑。谢寄愁催起地火祭炼法器的同时, 越昙也沉心静气去修行《大圣遗音曲》, 领悟曲中的真意。她跟大师姐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了,可她并不愿意见到此种情境,她想要再恰当的时候帮上忙。
在谢寄愁、越昙二人藏身声闻谷的时候, 道域各大宗派的人除了布置抗衡幽川的法坛, 便聚集在天泽山中, 等待谢寄愁前来自投罗网。可日复一日,始终不见谢寄愁的动静, 众人心中不由得浮现一抹疑虑。那鬼主果真在此吗?
“自那日化身来袭击天泽山后,便不见鬼主动静, 她到底想做什么呢?她仍旧在太乙地界吗?”
“素真人说出的几个地点是依照越昙用药来的,可鬼主为什么要替越昙找药?她怎么会急着替越昙找药?”
“我们是不是都想错了, 其实鬼主并无前来天泽山的打算?”
议论声逐渐变多,众道人心中很不安。在天涧幽川消失后,众人的心便提到嗓子眼。她们过去接触的都是自恶气中生出的污秽之物,是痴愚无智的妖魔鬼怪,从来没有面对过幽川的“鬼主”。她们无法从典籍中得知鬼主是怎么样,也难以揣测她的行踪举措。原以为幽川会很快在道域中荡开,将道域化作妖魔横行、尸骸遍野的鬼域,可直到现在,都不曾发生与幽川相关的灾厄。道域似乎处于一片平静中,可这样的静才更让人害怕。
未知的一切比鬼主本身更为危险。
“如果鬼主不来,我们一辈子都在天泽山巡守吗?”道域各宗派来的道人中显然颇多微词。
太乙宗道人也觉得不是办法,思忖片刻,道:“不知执令君做什么打算?”
紫微宗中,“天之轨”无法推演鬼主甚至是越昙的跟脚,云流声最终是放弃做这件徒劳无功的事。一道道飞书从道域各地传来,要么是小宗派布置法坛需要支援的,要么就是天泽山上的争议。云流声有条不紊地安排门中人去援助小宗派后,才与边玉沉、素无闲等人以化影相聚的形式论事。
“恐怕鬼主不在太乙境内了。”边玉沉面色寒峻,眉头紧紧皱起。
“素某只是提供一个可能,并未笃定鬼主一定会那样做。”素无闲抿了抿唇,轻叹一口气。鬼主到底要不要那样做,得看她对圣人蛊的重视程度。过去凭借着一己之力镇压幽川的,便是佛国的大圣人。她思忖片刻,又道,“我们必须将越昙找回,她是我等对付幽川的希望。”
云流声哪会不知道越昙的重要?她迟疑片刻,道:“圣人蛊善恶双性,在经历过种种后,越昙的心还会向着道域吗?”她们过去误会越昙堕入魔道,如今越昙沉冤昭雪可世事难料,谁也不知道在遭遇那等非人的折磨后,她是否还能坚持初心不坏,以忍辱为修行妙法。
边玉沉垂着眼睫,藏住眸中的一缕痛色。谢寄愁已经陨落,越昙必不能出事。虽说付江愁的资质很不错,但毕竟不如圣人蛊,是她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如果能够将越昙找回来,太乙的未来便有希望了。“小昙天真活泼,一片赤子之心,她不会踏入魔道的。”边玉沉像是对云流声一众,也像是对自己说的。
鬼谷谷主花未名朝着边玉沉看了好几眼,先前天涧一战后,边玉沉却是跟她们站在一块,笃定越昙堕入恶道、杀戮同辈的,现在说出的话,可信度能够有几分?边玉沉此人最重太乙利益,恐怕是见道域对越昙态度松动,才有此言。花未名将心绪藏住,她没有多言,而是道:“守在天泽山不是长久之计,我等的行为还是得落回到抗衡幽川的法坛上。如果各个宗派虽着手炼制法坛,可各有各的规制,没法连成一片。有的地方十里一法坛,有的地方千里不见人,这不妥当。”
云流声挑眉道:“花道友有何高见?”
花未名道:“法坛是依照各宗派为中心向外辐射的,而各宗派依照灵脉而立,这便导致法坛皆依灵脉而行,聚散不定,强的地方更强,弱的地方更弱。”她一拂袖,面前顿时出现一幅布满星点的山河图,道域大宗立基之地光芒璀璨如煌煌大日,而那偏远无仙人踪迹的边角,却是黯淡无光,对比犹为明显。话说了一半,花未名停顿住,等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身上,她才继续道,“在提出建议前,我有一个问题需要答案。”
云流声:“道友请说。”
花未名盯着云流声,双目灼灼道:“是只保修者,还是庇护道域生灵?”
道域修道人已不计其数,若算上全部生灵,那更是恒河沙数,无可计量。紫微宗如今推行的法坛建制,以灵脉为基,保的是修道人,而后才慢慢向着凡民聚居、无甚灵气之处延伸。沉默刹那,云流声道:“自是众生。”
花未名说了声“好”,她伸手一抹,山河图上光芒顿时消散,片刻后,星点又重新浮现,光芒不再依照灵脉而聚,而是根据生民聚居的城池而变。“面对妖魔鬼怪,凡民根本不堪一击。如果需要护佑她们,那就得改重内轻外为重外轻内了。我各宗过去只管束修道人聚居的仙城,可如今需要将整个道域城池都接手,让道域变成一张在各宗派掌控下的巨网。”
众人安静地听着花未名的描述,等到她话音落下后,云流声才抬眸扫过各宗主事,问道:“诸位道友以为呢?”
众人齐声说:“可。”护道众生是她们修者的责任,只是在实践起来,仍旧会不由自主地倾向修道人,譬如这回法坛筑造,她们想到要抵御幽川,却不曾考虑到边边角角。
“佛国那边”花未名又说。
云流声道:“佛国踪迹不定,想来妙法音道友会坐镇佛土。至于零星的向佛之城,我紫微宗愿意接手。”各宗派的地界不甚明晰,许多平凡的小城无人问津,还需要重新划定,是一项大工程。时间急迫,她们拖延不得了。
半个月后,新的山河图送到各大宗派的掌教手中。天泽山中的道人大多撤回,唯有太乙留了两名元婴仍旧在山中镇守。各大宗派依照着花未名的建议行事,门中弟子除了本有职事在身的,只要筑基了,就被派遣下山去筑造法坛。一张网慢慢地落下,将原先松散的道域整个连在一块儿。
声闻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