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满腹狐疑,放慢脚步,一边走,一边留心听那些人在切切察察说些什么。
有个大爷很大声地“呵啐”了一下,对另一个刚跑出来看热闹的老头说:
“……嵩子家的小子,拿刀把他爹砍了,这不,一家子都叫带去派出所了吗……”
“哎呦!这心狠呐!”偏头仔细听着的老头闻言喊叫起来,“亲爹呀,怎么下得去手!!”
消息口口相传,已经不知道是添油加醋后的第几个版本,但传播消息的大爷煞有介事,还压低声音,开始神神叨叨:“哎哎!我早觉着那孩儿面相不对,从小就阴沉,没准儿是煞神投胎,就该嵩子倒霉,摊上这么一个嗨,还不都是命吗!”
谈意惟竖着耳朵,听了个七七八八,越听越心惊,他从三三两两的吃瓜群众中穿梭而过,赶到阮钺家门口,看到大门敞开,沉甸甸的门帘内是狼藉一片,客厅中间地上有一小滩可疑的暗红色痕迹。
他后退几步,腿软了,门外的“热心群众”认出了他,也不上来扶,远远地避开,议论声却更加纷杂、激烈了。
阮嵩在警察的陪同下,去了县人民医院包扎。
他腹部的伤不重,简单处理就止血了,死的阴影从头顶上移走,他的酒也醒了,这时突然回过味来老子的家务事要什么警察来管?
在他老顽固的思想理念中,内、外,亲、疏之界分明,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老子和儿子关起门来打架,斗得再怎么血肉横飞,也不需要外人插手,更不需要公家人来多管闲事。
他脸色还没恢复,躺在急诊病床上嚷嚷起来,说屁大点事死婆娘报什么警,又说让警察赶紧把我儿子放了,拘了我儿子谁来床前伺候我?
阮嵩年轻时,也是人狠话不多的硬汉,但人老了,变得孱弱,也会为了虚张声势,开始咋咋呼呼。他一边洪亮地叫喊,一边挣扎着坐起来要下地离开。
急诊的护士看见了,连忙走过来一把按住他,说:“你不能走,医生开了B超要看腹腔,万一脾破裂怎么办?破伤风也得打,你不要乱动,不要命啦?被捅了刀子怎么还这么能闹腾。”
阮嵩平时不爱来医院,心里有抵触,觉得各种名目繁杂的检查项目都是骗钱,这时候自己感觉没什么大事,更不肯做什么B超打什么针。陪他来医院的民警姓赵,见受害人竟然在医院犯起浑来,就严正警告他,如果验伤结果在轻伤以上,就已经涉及刑事案件,不由他愿不愿意,都得配合警察调查取证。
刑事案件?这群人要给他儿子判刑吗?
阮嵩着急了,在清醒的状态,他才清楚地想起来自己的处境只有一个儿子,而且自己本身还患有预后可能不是很好的慢性病,把儿子送进去,能有什么好处?儿子留了案底找不下工作,不得回来啃他的老吗?
儿子这种角色,在功能性上的意义比亲缘上的更重要,阮嵩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个“识大体”的人。为了避免让伤口裂得更深,他躺平不动了,老老实实地被推去做了彩超,又挨了一针破伤风,医生看了片子,说他命大,幸运,刚好没有伤着脏器,应该只能算是轻微伤。
赵警官拿了诊断证明,告知阮嵩,如果确定是轻微伤,可以选择调解,签和解协议书,能免除加害人5-10日拘留的行政处罚。
谈意惟蹲在片区派出所门口的石狮子旁边,从白天等到夜里,最后等到了赵碧琴抹着眼泪走出来。
他站起来,腿完全麻了,一瘸一拐地迎上去,叫了声阿姨。
赵碧琴看到他,似乎又变得更加伤心了点,但也知道要体面,于是擦了擦眼泪,做出一个勉强的微笑:
“哎,小谈来了。”
谈意惟着急,想问阮钺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见到人,赵碧琴却挥挥手,让他不要再等,赶紧回去:
“今天流程赶不完,可能明天才出来。”她鼻音很重地说。
“明天才出来”,谈意惟默念了一遍,心里忽然踏实了几分24小时内能出来,说明问题不严重,至少不像那大爷说的那么恐怖。
而赵碧琴继续淌下眼泪,心里一直懊悔,觉得是自己把儿子害了,如果她没有叫儿子回来,如果没有跑出去喊人帮忙……突然,她又想起被刺了一刀的丈夫,心惊肉跳地猛颤了一下,没再和谈意惟多说什么,连忙拔腿向家里走。
谈意惟看着赵碧琴蹒跚着离开,自己又蹲回石狮子旁边去,焦灼的热潮退去后,才感觉到寒风凛冽,砭人肌骨,日落之后气温更低,手几乎冻得没知觉,僵硬,泛红地在身前交握。
不知道阮钺在里面冷不冷,吃没吃饭呢?他很担心,想到上一次阮钺进派出所是为自己出头,这一回应该又是为了保护母亲,又觉得阮钺的命怎么这么苦,总是在替人受罪,为了别人遭受原本不应遭受的惩罚。
他穿着长款的黑羽绒服,蹲成矮小的一团,不知不觉又哭了起来,眼泪划过几乎被冻伤的脸,火辣辣地痛,他抬起手,胡乱地擦干了,稍微稳了稳心神,安慰自己,这回应该也像上次一样,很轻松地就能出来吧,于是他合起手掌,对着两座石狮子不停地祈愿。
天太冷了,冷得人直哆嗦,到了半夜,谈意惟困了,也知道不能在这睡,就站起来走动,绕着石狮子打圈儿,一遍又一遍。他的身体挺弱,但今天,在某种坚强意念的支撑下,一直坚持下去了,直到眼睁睁看着沉沉的黑夜里渗进透明的光亮,再到太阳升起来,迎来了又一个雾霾中的晴天。
见到阮钺,是在上午九点钟之后。
晨练的人出来,又散去,职工上班的广播悠悠响过,又过了一段时间,到了退休老人渐渐出门社交的时候,阮钺独自从派出所大门迈出来,神情是恹恹,状态是疲惫不堪,高高大大的身形垮塌着,走到阳光底下,一眼就看见了谈意惟。
谈意惟站着没动,因为身上太冰,不敢上来抱,只是在原地揉揉眼睛,露出欣喜与惶恐交织的一个复杂表情。
他突然又有点怕,怕阮钺责问自己为什么不听话非要跟着回来,怕阮钺怪自己为什么傻子似的一直站在这里挨冻。但阮钺晃了晃,没言语,走上前几步,把他囫囵地抱住,在他冰凉的耳侧微小地叹了一口气,好像是将所有郁积的情绪,满心憋闷的情感,都化成一声叹息,全部释放在这呵气成冰的寒冬里。
“谈意惟,我好累啊。”阮钺叫他的名字,这样对他说。
第66章 吸人精气的妖怪
谈意惟从来没见过阮钺这样,这样地疲惫,这样地沮丧,他拉着阮钺坐出租车,去了在县城里订好的酒店,房间不大,但卫生还不错,床单洁白,被套洁白,床铺是蓬松柔软,阮钺一夜没睡,简单洗漱了一下,就一头栽倒在大床上,沉沉地陷进去不动了。
谈意惟跟在他后面,给他脱外套,脱袜子,他就紧闭着眼,配合地抬手、抬腿。他骨架大,身体重,谈意惟把他搬进被子里,脑袋摆正了搁在枕头上,做完这些已经累得气喘吁吁。
他几乎是立刻睡着了,睡眠很深很重,酒店的暖气并不很好,但在冰凉的梦境里,怀里、脚下,时不时塞进来一团热到发烫的东西,热量通过接触的皮肤钻进身体,刺得神经微微发麻。谈意惟去外面买了两个热水袋,回来躺在他身边,过一段时间就伸手摸摸,发现冷掉就拿出来换水,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地,像照顾生病的小孩一样照顾着他。
阮钺这一觉睡了很久,一直睡到晚上还不醒,谈意惟一直绷着根神经,睡不着,到了晚上十点多,发现阮钺已经睡了十二个小时,有点担心,就拿手去推他,想叫他起床,一起去吃点东西,但阮钺不愿醒来,捉住对方乱动的手,又塞进了被子下面。
从昨天,到今天,从警察冲进家里,把他死死按在地上,到被带进派出所,在阮嵩的伤情报告送来之前被拷在墙边栏杆上,所有人看他的眼光是在看一个罪犯,而且是一个穷凶极恶的罪犯。
人,需要秩序来维持存活于世的安全感,胆敢违反公认的人伦秩序的家伙,是第一等的危险分子,是社会的败类,是不稳定因素。收到阮嵩的“和解协议”之后,警察对他批评教育,说,你爹,一片爱子之心,刀捅在他身上,都能宽容原谅,你怎么能不孝顺,怎么能不悔改?
阮钺没有为自己辩解,觉得没有意义,只是在低头看着所谓“和解协议”时说了一句:“他原谅我?我不原谅他。”
警察没听见,或者是装作没听见,只是一直催促他在上面签自己的名字。
他并不在意别人的态度,认为自己只是疲惫,是经过接近一天一夜的训诫,精神上无限的疲惫。平时,他不浪费太多时间去“休息”,也很少内耗,不花精力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坚强坚硬的一根筋骨撑在体内,做成刀枪不入的一个人,从来不屑于凡人那些百转千回的烦恼。
但今天,这根筋骨卸了力,多年以来一直被忽视,被遮掩住的疲倦一下子全部翻涌上来,他昏昏沉沉,浸在微微晕眩的无意识状态里,睡着,好像就要这样一直睡下去。
在梦里,他又回到被粗麻绳捆在桌脚的童年,灵魂囚在幼小的躯壳,使不出力气,挣不开禁锢。而阮嵩的形象化为厉鬼,从黑影幢幢中呼叫着,刺出白刃,无数次地冲自己扎来。
他不恐惧,只是不明白,明明自己已经出手了,报复了,在一向颐指气使,高高在上的爹身上扎了个窟窿,但为什么激情过去之后,胃酸倒流一样反上来的情绪的潮,竟然还是如此沉重呢?沉得他迈不开腿,睁不开眼睛,连一根手指也不能驱使,只能僵直在原地,任梦中的父亲对自己肆无忌惮地行凶。
他感觉,自己的身心好像都被阮嵩的切成了一片一片,血肉模糊地堆在平房客厅,自己的折叠小床旁边。
晚上十一点,谈意惟出门,买了两个人小时候特别爱吃的一家麻辣烫,打包回来掀开盖子,在阮钺埋了一半在枕头上的脸前绕了一圈,床上的人没动静,不知道是没醒,还是醒了不想动,谈意惟把汤汤水水的外卖盒小心盖好,在床边无措地坐了半晌,然后开始费力地脱掉衣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