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他人的攻击更可怕的是自己产生的向内的怀疑,他一直在想,反复地想,自己究竟是不是破坏了公平的规则,越想越难受,晚上果不其然地失眠了。
阮钺晚上下课回家的时候,发现谈意惟已经睡了,但洗漱之后躺在床上,才发现他一直在旁边翻来覆去,辗转反侧,根本就没有睡着。
阮钺打开床头灯,把人从被窝里捞出来,问“怎么了?”
暖黄的灯光一打,红肿的眼眶和纵横的泪痕就无处遁形,阮钺一看,急了,抓住谈意惟的肩膀,把他拎起来靠坐在床头,又问一句:“到底怎么了?”
不问还好,一问,谈意惟又掉了点眼泪,很委屈很委屈地哭诉说:
“保研的加分我不要了……我不要了呜呜。”
一听说是学业上的事,不是身体上受了什么伤害,阮钺稍微放松了点,把人搂进怀里拍拍,让他慢慢说事情的原委。
听完之后,阮钺很冷静地安抚了他一会儿,拿热毛巾给他擦了脸,又把他塞进自己的被窝,自己也躺进去,像拍小孩睡觉一样抱着他哄:
“先睡吧,别想了,这件事交给我解决,好不好。”
谈意惟和阮钺虽然一起住主卧,但为了避免发生尴尬的事,一般都是各自盖自己的被子,很少这样搂抱着睡,谈意惟紧紧贴着阮钺,感到一丝温情的安慰,他埋着头,闷闷地问:“你解决?怎么解决呀?你不要乱”
“嗯,好,不乱来,”阮钺很有耐心,抱着人轻言细语地讲,“你没有做什么坏事,可以安心睡觉,明天起来再说,好吗?”说完,他迟疑了一下,还是低下头,在谈意惟耳边轻轻吻了吻。
既然是在“扮演情侣”的期间,这种行为应该是可以被允许的吧,他想。
“嗯……”谈意惟安静下来,觉得今天的阮钺特别温柔,让人特别安心,又过了好一会儿,呼吸终于变得均匀起来。
他睡着了,阮钺却一夜没合眼,就抱着温温热热的小人,想了很多事情。
这段时间,谈意惟为了疗愈自己,帮助自己“脱敏”,所做的一切努力,他都看在眼里,怎么可能不感动?虽然面上没有什么表示,其实心里也很着急,觉得自己不争气,怎么就不能顺着谈意惟的心意,尽快地“治好病”,变成一个正常人呢?
但如果自己“治好了”,谈意惟还会和自己继续“扮演情侣”吗?
他知道,谈意惟在心理上很依赖自己,但应该是因为一种习得性无助,因为从小受到的冷眼与挫折过多,自尊心已经降到最低最低,那时候,无论是谁陪在他身边,给他一点支持与帮助,都可以得到他全身心的信赖与依恋。
而现在,谈意惟已经逐渐有了正常的社交,以及各种各样的仰慕者,总有一天,他缺失了爱与关心的心灵,会被渐渐填满,甚至满到溢出来,到那时,自己的爱,又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地方呢?
更何况,自己还是个不愿意认下“同性恋”身份的鸵鸟,就连“扮演情侣”的时候都不愿意承认关系,听上去真的好像个渣男,怎么值得成为谈意惟纯洁的,充满青春光辉的初恋呢?
第二天,阮钺直接翘了早上第二节课,去艺术学院303办公室找大二的辅导员陈序,见了辅导员,直接开门见山地说:“我作证,谈意惟受到的是恶意举报,他和迟映鹤先生没有什么‘不正当关系’,因为我才是他的男朋友。”
阮钺说,展览开幕式,是他陪谈意惟一起去的,酒店也是他和谈意惟住一起,迟映鹤从头到尾都没进过他们的房间。
然后他拿出手机,壁纸就是和他和谈意惟在丁香树下穿着情侣装的合照,他直接怼到辅导员脸前,说我是和谈意惟一起长大的,他什么样我最清楚,而且他也没和什么知名艺术家同居,和他住在一起的人是我,只有我。
辅导员听了他的证词,站起来给他倒了杯水,让他坐一坐,不要着急,说本来举报者就没有提供直接与参展相关的不正当交易的证据,指控大概率不成立,不要一个二个都这么激动。
讲完,辅导员还让他回去安抚一下谈意惟的情绪,不要因为这个事情想不开,影响期末考试的发挥。
“不能这么算了,”阮钺却说,“我要知道举报人是谁。”
辅导员闻言,脸色沉下来,对方是匿名举报,除非查监控,不然很难知道是谁把信投进信箱的,而且就算能查得出,也绝不可能对被举报人透露这种信息。
“你想干什么?找事吗?”陈序的口气变得有点严厉,作为辅导员,最头疼的就是学生闹事,到时候出了任何问题,所有麻烦和责任都还是要他来担。
阮钺毫不畏惧,对陈序说:“老师,不是我找事,是有人在诬告我男朋友。您不告诉我,我可以自己去查,不是要报复谁,是必须要一个道歉。”
第51章 垃圾的自我判定
谈意惟不是没受过冤枉,事实上,在谈礼人上大学之前,家里的所有坏事,每一件都“是谈意惟做的。”
打翻何云的昂贵护肤水、忘记关冰箱的门、把蜂蜜洒在地上黏住人的脚底板,甚至连在家里发现一只蟑螂,都是因为“谈意惟不讲卫生”招致的。
最过分的一次,是谈礼人意外踩死了家里当作宠物养的元宝鸡,却对何云说:“谈意惟想吃鸡肉,故意把小鸡虐杀了。”
谈意惟知道申辩没用,但还是要申辩,他说:“我没有杀小鸡。”然后换来何云两个巴掌,和一个看垃圾一样的眼神。
这种事,就算经历过一千一万次,也避免不了锥心刺骨的痛,谈意惟主动给辅导员发消息,说要放弃加分,只想心里好过一点,辅导员非常头疼,耐心几乎耗尽,直接发了60s语音让他不要钻牛角尖,说以后进入社会,类似的事情只会更多,如果每次都这样较真,只能是寸步难行,到最后什么事也做不成。
“你管不了别人怎么说你,谈意惟,你自己好好遵守规则不就完了吗?没做就是没做,主动放弃难道不会叫别人觉得你是心虚吗?”陈序恨铁不成钢地教训他。
谈意惟退出微信,把手机扣在桌子上,拿出笔记本,开机,盯着屏保壁纸,开始发呆。
他陷入自我怀疑,没办法再继续做马上要交的课程作业,无论是论文,还是创作练习,只要一打开,就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对,逻辑不对,色彩不对,形态不对,甚至从构思主题主旨那一步就开始错了,怎么会有这么肤浅,这么做作的艺术垃圾、学术垃圾,继续做下去,还有必要吗?做成以后,难道不会变成对老师的一种精神污染吗?
强烈的心理暗示之下,竟然开始害怕垃圾桶,去洗手间路过它们时都要紧紧闭上眼睛。
他本来就有一颗超乎常人的敏感的心,自我评价又因为一些不可抗力出奇地低,后来好不容易在迟映鹤的帮助下渐渐入了艺术的门,收到不少来自外界的,甚至是来自权威人士的鼓励,已经逐渐开始建立起足以支撑日常生活的自信心,但没想到,这种根基不稳的自信,一旦遭受恶意的怀疑、攻击,还是轻而易举地被损害,甚至被摧折了。
因为赵碧琴在家不方便,他一天都在图书馆发呆,电脑支在眼前,熄了屏又点亮,一整天一个章节也没复习完。
晚上,八点多的时候回到家,在玄关看到了阮钺的鞋。
周三,阮钺晚上有课,不应该这么早回家。谈意惟换了拖鞋,走到卧室门口,看到白色的木门紧闭,隐隐有说话的声音在里面响。
阮钺在和什么人打电话,嗓音忽大忽小,响度够强的词句透过门缝传出来,谈意惟站在门口静静听,什么“监控”,什么“院楼”,什么“到底行不行”……机关枪一样,机械、冷静,却有火力全开的攻击性。
是要干什么?谈意惟把耳朵贴在门板上继续听,终于听见了语速极快的一大段话:
“能拍到开幕式上的照片肯定那人就在现场,有理由搞举报的人不多大概率是同班同学,范围缩小到这个程度怎么可能找不出来?你帮不了?好,我就打电话给主办方什么体面不体面?这时候还管什么体面不体面?”
到这里,谈意惟听不下去了,他扭动把手开门进去,阮钺一看到他,立刻把电话挂了,抹一把脸,说:“你回来了。”
“嗯,”谈意惟说,“你在跟谁打电话?”
“你饿吗?我给你热牛奶?”阮钺转移话题,敷衍了一句,抬脚往卧室门外走。
擦肩而过的时候,谈意惟抓住他,抬起头,很罕见地没有做任何表情在脸上,比例精确的五官显不出心情,在白炽灯照耀下只看得出是冷的颜色,“我想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好吗?”他说,语气里带点恳求的意思。
“不好。”阮钺把他的手拨开,“你受得了,我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