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神落在谈意惟已经长了冻疮的小手上,谈意惟小心翼翼地暖着手,在屋外冻僵了的皮肤一接触到热源就开始麻麻地痒。
阮钺把自己的折叠床整理好,让谈意惟小睡一下,答应他天一亮就去找爸爸。
谈意惟长这么大,只见过谈新的一张照片,老照片清晰度不高,模模糊糊能看出是高大、儒雅的一个男人,当时他还不知道自己是不道德的,见不得光的一个错误,一个污点,甚至还对从未谋面的“父亲”,以及“父亲的爱”心存幻想。
在和母亲坐上绿皮火车之前,他一直在想,妈妈不喜欢自己是因为自己没有爸爸,如果这一次顺利找到了爸爸,妈妈就会爱他,爸爸也会爱他,他将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
在窄窄的折叠床上,他梦到自己在一片五彩斑斓之中奔跑,身后站着妈妈和面目模糊的男人,他踩在热烘烘的彩云间,身体轻盈得像氢气球,伴随着耳边的欢声笑语,飘飘地要飞起来。
醒来之后,脸上是幸福的眼泪,而光着的脚上乱七八糟地缠着一条丑丑的围巾。
应该是阮钺的围巾,他想。
谈新一家人住在社区南边的楼房里。
阮钺知道他住几号楼,也认得他的车,早上7点,就带着谈意惟等在他家楼下的停车位。
谈意惟蹲在地上,在厚厚的积雪上画了一只小狗,笑笑地拉着阮钺,问他像不像蛋黄。
阮钺把谈意惟冻红的手指从雪地里拿开,说:
“蛋黄是黄色,你画的这个应该叫蛋白。”
7点20分,谈新下楼去上班,看到两个小孩像蘑菇一样从自己的车子旁边冒出头。
视线扫到那个矮一点的小孩脸上时,他微微一愣。
在名利场摸爬滚打这么些年,早已经成为一个演技精湛、刀枪不入的中年男人,心灵的盔甲比脸皮更厚,不会再给任何感性的事物以可乘之机。
但只需要一眼,他认出了这双熟悉的眼睛。
“爸爸。”谈意惟怯怯地叫出了口。
谈新一矮身,把小孩儿抱了起来,阮钺就在这时候偷偷地跑掉了。
两个人再次见面,是在周三上午的第一堂课上。
老师拉着谈意惟进教室,给所有人展示新同学,谈意惟站在讲台上,低低地垂着首,穿得比在雪地里那天还要破,连棉袄都没有了,鞋子也破了洞,露出没穿袜子的脚趾。
很明显,谈新给孩子办手续的效率很高,但为数不多的父爱也仅仅足够支撑这些,家中又有更强势的夫人坐镇,对生活上的事,男人总是无所谓的态度。
从此以后,谈意惟过上了漫长的被冷眼相待的生活。
接受自己不被爱的事实,似乎也没有那么难,谈意惟适应良好,但一日比一日胆小起来。
后妈特别不喜欢他的这张脸,虽然不至于施加什么肢体上的暴力,但语言上的冷嘲热讽是见缝插针地于生活中显现。
谈家还有一个大儿子叫谈礼人,对这个来历不明的弟弟敌意也很大。谈意惟在夹缝中生存,脑袋越垂越低,原先光彩照人的美貌,就在破旧的丑衣服,和畏畏缩缩的神情中渐渐黯淡了。
在子弟学校里,一个班级的学生中难免会随父母的职位有阶级的划分。班里的孩子面对新来的转校生,先是警惕地观望了一段时间,后来知道了他的身世,了解到他作为领导的儿子,不但不是尊贵的,反而是可鄙的,没有威胁的,于是所有踩高捧低的恶都变得肆无忌惮起来。
后妈为了他,从自己的亲戚朋友那里收集了许许多多小孩长大后穿不下的旧衣物,从里面拣些最破烂的套在他身上,鞋子常常是大几号的,走起路来拖拖拉拉,稍微着急一点鞋跟就要掉。
班里那些天性上就有点坏的小孩,很喜欢特意走在他身后,不停地踩他的鞋,一次甚至有人在下楼的时候去踩他,他的鞋掉了,身体向前扑去,重重地跪在下一级台阶的阶沿上,险些翻滚下去的时候被阮钺一把扯住了。
阮钺才读三年级,已经因为先天的因素,以及每天高强度的锻炼比同龄人高大许多,他回头去看恶作剧的那人,那人还在呲着牙笑,没防备就突然在胸口挨了一拳。
阮钺有的是力气,但从不出手伤人,一时间四周围观的人都愣住了。
被打的人很快反应过来,开始捂着胸口剧烈咳嗽,就在楼梯栏杆边,咳得面红耳赤,唾液横飞,好像下一秒就要晕厥休克。他是阮嵩所在的采煤小队队长的儿子,有好事者立刻飞跑去告诉了班主任。
阮嵩被班主任传唤到学校,冷着脸押着儿子和队长儿子道了歉,回到家,却拍拍阮钺的肩膀,说:“干得好,这才是男人样。”
在阮钺的印象里,这是父亲第一次称赞他。
他和谈意惟成了好朋友,明明家里离学校很近,每天却要早出门十分钟,找谈意惟一起上学,这样一来,路上遇到的大孩子小孩子,也就不敢明目张胆地来欺负人。
有人在背后嘲笑他,说他是“护花使者”,但立刻又有人反驳,谈意惟算什么“花”,明明臭臭的,还很猥琐。说这话的人第二天也被打了,从楼梯打人事件开始,阮钺就已经习惯了用这种方式解决问题、保护朋友。
但恰恰是这一点,让谈意惟感到非常担心。
第11章 你们同居了?在恋爱?
阮钺从小到大打架都很厉害,但一般下手都有轻重,只要能让对方吃到苦头就点到为止。
只有在一种情况下,他会很容易失控,这时候就连谈意惟也会有点害怕他。
同性恋,是阮钺最厌恶的群体,见到这类人时,他会变得格外暴躁,如果受到对方的冒犯,更会表现出无法控制的愤怒,甚至强烈的攻击性。
成年之后,他有了更多常识,知道这是一种创伤性应激障碍的表现。谈意惟理解他,担心他,在他报考了医学院之后,也希望将来分科时他能选精神医学,用科学的手段慢慢治愈童年的阴影与创伤。
校园内。
孟流顶着精致的全妆,看着阮钺从眼前跑开,在绿化带边干呕起来,他的嘴角微微抽搐了几下,热情的笑僵在脸上。
谈意惟也顾不上对孟流道歉,连忙上前去查看阮钺的情况。
阮钺跪在那里,对着冬青扎根的泥俯身呕了五分钟,什么也没吐出来,却出了满头的冷汗,秋日微凉的风一吹,几乎有点寒颤。
谈意惟小心地蹲在他身边,像拍小孩一样拍他的背,想要安抚他,让他冷静一点。
当年的创伤性事件,谈意惟也见证过,知道阮钺恨同性恋的原因,但却是第一次见到他产生这种剧烈的干呕反应。
毕竟在上大学之前,那个小县城里,除了粉裙子男人,两人也并没有什么机会遇到其他爱穿女装的男性。
谈意惟有点害怕,怕阮钺的身体出什么问题,心里一直后悔刚才没有在看见孟流的第一时间就拉着阮钺离开
他抬起手,想帮阮钺擦擦汗,但阮钺挥开了他,艰难开口,声线涩到发苦,说“我没事,你先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