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映眉掩唇而笑,容颜艳丽如花,说道:“呵,他还活着的时候,我就不想多看他一眼。如今他快死了,难道我就愿意看他了么?”
李代嘉道:“母后,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朱映眉朝他轻轻招了招手。
李代嘉如行尸走肉般走到了母亲面前。
两人并肩立在莲池边,朱映眉仔仔细细端详着儿子的面容,说道:“那时皇帝没有选你做太子,我们就已经输掉了一切……但我可不会心甘情愿冲李真尚三呼万岁!我的一番计谋,在宫中施展不开,只得去宫外好好布置。哼,既然我的儿子做不得皇帝,那我便要剪除李真尚的羽翼,他也别想安安稳稳做太平皇帝。”
李代嘉望着母亲的笑容,愣愣问道:“是你和舅舅在暗中对付秦家……花灯节那夜的那场大火是不是你们……”
朱映眉点了点头,柔声道:“别说烧掉一条街了,便是把全天下都焚成一片焦土,我也不在乎。我们早就听说,秦家有些年轻子弟颇会惹是生非,于是派出许多耳目,日夜不离地跟踪他们。终于到了花灯节那一夜,我们的人看见秦鹏飞欺辱殷氏兄妹,于是扮作酒客在旁煽风点火,又在秦鹏飞害死殷氏兄妹后,暗暗潜入后巷放火烧街……若不是那场大火烧得惊天动地,皇帝势必要替秦家将凶案遮掩过去,那还怎么引来三督军这一出呢?”
李代嘉吃了一惊,问道:“难道暗杀郑朱的人也是你……”
朱映眉笑道:“谁能想到,后党推举的两名督军,正是被后党自己杀死的呢?那一夜,我们派出两名杀手分别去郑朱二人家中下毒。一个杀手成功毒死了朱仁芬,另一个却失了手。因为郑璟那一夜并没有用晚膳,而是去了花园散步。我好好一番布置,却被那群废物办成了一锅夹生饭,我当时很是懊恼!谁知到了第二天,我却听说郑璟也死了。”
李代嘉喃喃道:“郑璟是被人一刀捅死的……”
朱映眉道:“是啊,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不止我一个人想要郑璟死。我以为毁了秦家就是剪除了李真尚的羽翼,谁知道,他早就垂涎秦家的军权,想要抢夺到自己手里呢!我一番苦心筹谋,反而是帮了他……”
李代嘉恍然了悟,说道:“原来太子哥哥也派出了杀手!是了,他要拿这两条人命去栽赃秦克阵大将军,如此才能逼迫秦家让权……”
朱映眉神色一冷,厉声喝道:“嘉儿,我不许你管李真尚叫哥哥!我只生过你一个儿子,你从来就没有兄弟姐妹!”
李代嘉见母后面容狰狞,心中一凉,忙点头称是。
朱映眉这才展颜一笑,伸手缓缓抚摸李代嘉的面容。
后宫之中,无人不知道朱皇后喜怒无常,李代嘉感受着母亲冰凉的指尖,几乎压抑得无法呼吸……
朱映眉深深凝望着李代嘉,喃喃说道:“嘉儿,嘉儿,你好乖,你好乖啊……皇帝这病来得太急了,李真尚想着一举挟持秦家人,尽快将北境大军握在手中,谁料,他逼得秦老将军自杀了,而你又放走了秦守晏……呵,李真尚一番算计都付之东流……呵呵,到头来我们都是输家,所有人都是输家……嘉儿,我们母子俩此生恐怕是再难相见了……”
李代嘉道:“我们为什么不能相见了?我不明白。”
朱映眉的眼神却已经飘远,幽幽说道:“那年,秦贵妃在后宫风光无限,人人都以为皇帝会立她为后,但皇帝没有选她,而是命令我爹爹将我嫁入后宫……我说什么都不愿意嫁给那个老头子,但爹爹一直苦苦劝我啊……”
李代嘉心中一酸,说道:“母后……”
朱映眉兀自说道:“爹爹跟我说,阿眉,你嫁入宫中,皇帝就会让你做皇后,你的儿子将会君临天下……后来,我果然成为皇后,我好不容易才生下一个儿子,但我的儿子……我的儿子不是皇帝……我真是想不明白,皇帝为什么不选我的儿子?爹爹,你自己糊涂了一辈子也就算了,怎么还将你的女儿害得这么苦?”
李代嘉一时泪如雨下,说道:“母后,都是我没用,是我辜负了你一番期待……”
朱映眉摇了摇头,说道:“李家,朱家,秦家……我们斗了一代又一代,到头来,人人都是输家,没有人赢了……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李代嘉一时无言以对。
今日这一连番的巨变,让李代嘉第一次意识到了权力斗争是多么残酷。
人们说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可到头来,所有人都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究竟是谁赢了?谁赢了?
今日这份震撼苦楚,李代嘉刻骨铭心,永难忘记……
小林子战战兢兢走上前来,劝说李代嘉快点去看望皇帝。
李代嘉只得依依不舍地离开母后。
朱映眉默然不语。
一行人终于走出御花园时,李代嘉忍不住回头望去,却见朱皇后独身立在莲池边,神色已恢复了平静淡然。
满池花色水光,映照在她绝美的面容上,却显出几分说不出的凄凉……
李代嘉心中怅然,又抬头望向天空。
夕阳将沉未沉,月亮已经升入空中。
天空竟然分成了两半,一半涌动着如熊熊烈火般燃烧的橘红色晚霞,一半则浸润着如幽深潭水般孤冷的深蓝色夜云。
日月当空,正是天光交替之时,天下是否也要易主?
六皇子匆匆赶至皇帝寝宫。
一入宫室,便闻到一股扑鼻而来的药味,和掩盖不住的血腥味道。
李代嘉屏住呼吸,与五位哥哥一起跪在床边。
龙床上躺着一个瘦削佝偻的身影。
皇帝已经发起了高烧,神志始终迷糊不清。
宫人服侍皇帝饮下一碗补药,皇帝才缓缓睁开双眼,浑浊的眼神缓缓扫视过六个儿子。
正如那日在大殿上选择太子一般,他的眼神最后落在李真尚身上。
“抓住了么?”皇帝哑声问道,“抓住他们了么?”
李真尚膝行一步,答道:“儿臣无能,秦家兄弟已经逃出了京城。”
皇帝定定看着李真尚,忽然“哇”的一声吐出一口浓黑的鲜血,口齿模糊道:“遗毒流亡,后患无穷……后患无穷……”
李代嘉望见父皇如此枯槁憔悴的神态,心中登时一酸。
都怪我放走了秦守晏,我真不该对他心软。
可是,父皇……父皇……你为什么不选我?为什么?
李真尚行到床边,用一方洁净的帕子替皇帝擦拭了满面的鲜血,又软声劝道:“父皇,快歇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