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心照不宣地点点头,就此分别。

一个照旧回禁卫森严的深宫,另一个携着爱逾性命的佳人,坐马车往南而行。

谢知方本就是富贵丛中好吃懒做的纨绔子弟,这会儿卸去重担,恢复本来面目,将马车内布置得舒舒服服,吃用之物一应俱全,懒懒散散地瘫在谢知真腿上,张开薄唇“啊”了一声。

谢知真也肯宠他,拈了颗杏脯喂入他口中,被少年就势舔了舔玉指,耳根微红,忙不迭抽出去。

谢知方侧着脸埋入她腰间,嗅着恬淡清雅的香气,牙齿叼住衣带来回撕扯,并未用力,只是与她顽闹。

玉手捧住他的俊脸温柔抚摸,谢知真到此时还有几分不真实感,低下头蹭了蹭他,语气痴痴的:“阿堂,我是不是在做梦?咱们真的出来了么?”

众人眼中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风光,在她看来,却如同布满刀尖和箭镞的修罗场。

朝局一有甚么风吹草动,她便暗自心惊,偏又怕他担忧自责,不敢表露出半分惧怕。

谢知方静默片刻,抬手按住她的玉颈往下压,结结实实地吻上两瓣朱唇,含着丁香软舌不住吸吮,待到她目含春水,娇喘微微,方才依依不舍地松开,轻声道:“姐姐,是真的。对不住,我这些年做得不够好,害你吃了许多苦头,受了许多委屈。”

他紧紧环住她的细腰,长长叹出一口浊气,道:“我会用我往后余生陪伴你,照顾你,竭尽全力弥补你。”

虽然……他知道,他毁她姻缘,把她强留在身边,所造成的伤痛和遗憾,是多少关心和疼爱都填不上的。

谢知真安静地看着弟弟俊俏英挺的侧颜。

她心里明白,这些年两人经受无数波折,多是自己的容貌惹出的祸事,他却从未责怪过她,厌烦过她,反而将一切过错大包大揽,归根结底,都是发自内心地爱她敬她之故。

撇去姐弟的关系不讲,放眼这世间男儿,再也不可能有甚么人,比他待她更体贴,更纯粹。

“阿堂,我……”有一种莫名却汹涌的情绪涌上心头,谢知真眼角酸涩,想要说些甚么,却又有些哽咽,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一时间露出几分茫然。

谢知方察觉出她表情不对,还当是自己方才的话勾出她的心病,唬得翻身坐起。

他不敢往深里问,脸色僵了僵,用力搓了两把,掩饰好难过的情绪,将娇娇的人儿抱在腿上,转移话题道:“季温珹那厮真是多此一举,我已然在金陵购置了座宅院,依山傍水,幽深静谧,一应布局摆设都是照着咱们长安的院子来的,保管姐姐住得舒舒服服,而今他又赐下来一座,倒不好不住,少不得兴土移木,再折腾一回。”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谢知真教他打了回岔,将自己也没堪明的心境撇至一旁,柔声劝慰,“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陛下如此宽仁大度,已是万幸。”

“将就着住两年,做做样子也就是了。”谢知方小心觑着她的脸色,胆战心惊地在柔嫩的脸颊上香了一口,见她没有闪躲,这才暗松口气,“我使人先过去收拾着,咱们在路上慢慢逛,左右要在外面过年,挑个姐姐喜欢的地方住上十天半个月,岂不美哉?”

谢知真笑着点头答应。

第一百八十一回心病成劫强做欢颜,旧情为痴难抛美人(3000字)

说是这般说,一路上天寒地冻,草木凋零,原也没甚么好看。

姐弟俩坐在马车里慢慢赶路,许是骤然松懈心神,谢知方乏倦得厉害,每日要枕着姐姐的腿、搂着姐姐的腰睡上六七个时辰,夜里反而走了困,一径里歪缠,少说也要胡闹个两三回,把谢知真折腾得满面桃花,力不能支,穴里通没个干净的时候。

到得腊月二十九这日,二人来到一偏僻小镇,遭大雪阻住去路,索性赁了个乡绅的宅院,打算在此地过年。

奴仆们往来有序,不过半日便将院子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正房中烧上地龙,铺了绣满缠枝牡丹的绛红色床褥,又略略点了些气味清雅的熏香,温暖如春,烘得人昏昏欲睡。

谢知方来了兴致,使人取来红纸,笔走龙蛇,写下一副对联

“凤凰双栖桃花岸,莺燕对舞艳阳春。”

横批却是天作之合。

眼见弟弟大张旗鼓地呼喝小厮调浆糊,架梯子,颇有把对联贴到大门外的架势,谢知真忍不住笑,嗔道:“阿堂,咱们又不是新婚燕尔,兼之客居于此,贴这个做甚么?没的惹旁人笑话。”

“春联求的就是来年愿景,有人盼望衣食无忧,有人祈愿阖家平安,我只求和姐姐长相厮守,恩爱不疑,有哪里不对?”谢知方唇角也带着笑,亲自撸起袖子,腾身跃上长梯,三两下便将红纸贴得规规整整,服服帖帖。

这宅院的布置虽然粗野,倒养了百来株好梅,此刻正值盛放花期,漾出泼泼洒洒一片红海,煞是喜庆。

谢知真披着白狐皮做的裘衣,挽着家常发髻,站在梅花林里,端的是粉雕玉琢,国色天香,时不时回过头和拥着她的俊俏少年说些甚么,两个人言笑晏晏,说不出的亲昵和美。

待到午睡醒来,谢知方怕姐姐觉得无聊,自马车中翻出自己亲手鞣制的皮影,搭起幕布,遮好门窗,点上一盏琉璃灯,手把手教谢知真做耍。

两个皮影人儿乃是他照着自己和姐姐的模样做的,一个俊朗英挺,一个花容月貌,瞧起来好不般配。

他天性聪颖,操控着细细的签子,引男小人儿灵活地翻了个跟头,向谢知真点头做揖,又“哎呀呀”摔了一跤,逗得美人儿轻笑出声。

谢知真学着引女皮影人动了两下,颇觉新奇,耳听得弟弟道:“姐姐,咱们演个话本子罢。”

“甚么话本子?”她美目流转,瞥见桌上搁着的将将读了个开头的书,那却是在坊间赫赫有名的风流才子川香先生写的《误良缘》,不由抬起素手指了指,“要不那本?”

谢知方无可无不可,伸手捞过来翻了几页,找出段对话,紧挨着姐姐演了起来。

他所饰之人乃是位色中痨鬼,乡间恶霸,当街拦住身姿窈窕的美人儿,颇有些油滑地甩了甩袖子,叉着腰道:“好俊俏的美人儿,不知小娘子芳龄几何,家住何处,可有婚约?”

谢知真做闪躲状,却被他涎着脸缠上,怎么都躲不开,只得含羞带怯道:“小女子家住桥北,已有婚约在身,本是好人家儿女,请公子莫要拿我调笑。”

“是哪家的小子有这等艳福?难不成有万贯家财?还是有泼天的功名?”谢知方冷哼一声,不依不饶,“小娘子且如实说来,也好教我开开眼界。”

谢知真缓缓摇头,道:“我们小门小户人家,不过求个温饱平安,并不敢奢求甚么荣华富贵。我那良人虽无家财万贯,却有浩然正气,虽无泼天功名,却有拳拳真心,一心爱我敬我,疼我惜我……”

她照着话本子念得认真,因此并未察觉身侧的少年脸色越来越难看。

谢知方犯了痴病,耳听着姐姐夸赞那子虚乌有的良人,难免想起临安那位药店掌柜。

“虽无家财万贯,却有浩然正气,虽无泼天功名,却有拳拳真心。”

和她当时在信里夸赞的“急公好义,救困扶危,博览群书,体贴入微”着实有异曲同工之妙。

哄着逼着娶她为妻之后,他知道自己行事不够光彩,因此一直掩耳盗铃,自欺欺人,将她的那段感情视作大忌,提都不敢提。

他怕得厉害,怕她一直记挂着那人,耿耿于怀,郁郁寡欢,更怕她早晚有一天生出悔意,抛了他这个卑鄙无耻、浪荡下作的弟弟,和心上人破镜重圆,远走高飞。

若是依着他的脾气,既然如此忌惮一个人,索性先下手为强,使人料理干净也就是了。

可偏偏连这条路子他也不敢走,生怕露了痕迹,教谢知真知道,恨他怨他一辈子,再无转圜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