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现在关系还不错。因着工作岗位的特殊性,康泽强大部分时间都不在管理局,能碰见他的时候极少,不过只要见面就会打招呼,要是在食堂碰见,也会在坐到同一张桌子上,听康泽强显摆显摆那些莫名其妙的知识。

如今的曲灵不再讨厌他了,又因着汪副局事件中,他特地跑去帮自己证明,没有违反外事工作条例。曲灵对他的观感好了,就连他这爱显摆知识的毛病也忍下了,甚至还觉听他聊天蛮长见识的。

康泽强问:“你报名了没?”

曲灵知道她说的是高考的事情,现如今管理局里,只要年龄没有超过四十岁的,见面第一句话就是报名了没,第二句就是能搞到复习资料不。

曲灵:“没,我去报名处咨询了,我上过工农兵大学,不符合报名条件。”

重启高考的消息一经确认,曲灵就知道,自己这个工农兵大学的学历以后不值钱了。一个是凭着真才实学考上的,一个是凭着思想进步被推荐的,哪个含金量更高,可想而知。曲灵他们的英语班,入学之初,甚至有常用汉字都认不全的,毕业之后,也就只能说几句带着浓重方言口音的英语,仅限于认识二十六个英文字母,能背会几个常用用语单词的程度。

她也未曾因着当初汲汲营营上了大学,失去高考资格而有所后悔,谁也不能保证在荒废了几年学业之后,可以顺利考入大学,也不能保证考上大学后,通过四年努力学习毕业后,还能进入到管理局这样的好单位,更不能保证可以分配到潘副局办公室里,担任一名职位虽低,但颇受尊重的通讯员。

曲灵很满意如今的自己,去报名处咨询,也不过就是问问罢了。

康泽强点了下头,说:“可惜了,你不能去真正的大学里深造了。”

曲灵问:“你报名了吗?”

康泽强:“我没报,我要是报名,只能报英语专业,我要是考上了,是我教老师,还是老师教我?”

他说这话时,腿抖着,脑袋歪着,下巴翘着,要是外人看了,准得觉得他狂妄自大,傲得没边了。曲灵却不觉得,她见识过康泽强的英文水平,确实不比那些老师们差,语言组织能力、临场发挥水平甚至更强些。

“对了,我有两张市歌舞团的演出票,演出他们新编排的舞蹈《欢迎伟大的胜利》要不要一起去看?”

《欢迎伟大的胜利》是今年新排的大型舞蹈,观众们看腻了《白毛女》、《红色娘子军》终于能看到不一样的了,

都非常捧场,场场爆满,一票难求。

曲灵自然是愿意去看的,只是跟康泽强同去?

有女同志见她和康泽强表现得很熟悉的样子,便告诫曲灵:“你得离他远点,他这人名声不好,一天天的劲儿劲儿的,一副资本家大少爷的做派,你瞧他那身衣服,都是在友谊商店买的,一件衬衫就能抵得上咱们两三个月的工资。我听说他那人好色得很,见到漂亮小姑娘就想勾搭,但又不跟人家谈对象,反正不是个好东西!”

不止一位女同志这么评价他,其他人也这么说他,但这几个人都没有跟康泽强有过多的接触,也是听别人说的。

曲灵觉得,这应该就是传言,如果他真是如此,即便是英语水平再高,局里也不会重用他,更不会让他去参加重要的外事场合。

不过,他那天和自己搭话的样子,确实蛮轻佻的。

和他一块去看演出还是算了吧,男女一块去这种场合,即便是没有特殊的关系,也会引人遐想。

现在的曲灵心如止水,暂时不想找对象,连魏大姐他们安排的相亲都推了。如今提倡晚婚晚育,她要顺应国家政策。

“不了,我不爱看歌舞。”曲灵拒绝道。

“你怎么会不爱看歌舞,女同志不是都喜欢看吗?”康泽强显然不是轻易罢休的人。

曲灵白了他一眼,说:“我不是女同志好了吧。”

康泽强哈哈大笑,曲灵都看见他嗓子眼里的小舌头了,整个人花枝乱颤的,好似摸了电门,一点形象都没了,这人真是!

曲灵连忙走开,离他远远的。

不知道康泽强请她看歌舞,是不是想要追求他,不管有没有,曲灵都对他没意思,这样的人,当朋友或许可以,要是当对象,绝对得给气死。

赶在报名截止之前,管理局统一将本单位符合条件的报考人员名单交了上去,出乎意料的是,报名之人并没有那么多,总共才五个。

就连特意回家一趟,将之前的高中课本翻了出来,学习了好几天的柳玉最终都没有报名。

她没有报名的原因很简单,一是越复习就越觉自己的基础差,对这次的考试根本没有信心,更重要的是,她不想失去现在的工作。

一个萝卜一个坑,她去上学了,这个坑就归别人了,等四年之后毕业,不知道会被分配到哪个单位,也许还不如现在呢,又何必去折腾?虽然上学这四年有补助,算工龄,但评职评优的资格就没了。

算来算去,都有可能得不偿失,又何必费这个劲儿呢。

单位里的许多人都是这样想的,所以大家的讨论度虽然高,也都一度跃跃欲试的,但最终报名的人却比较少。

局里为了响应国家政策,给予了这些人极大的支持,包括不安排他们出差任务,减少工作量,每天只上半天班,帮助他们寻找复习资料等等。

曲灵觉得,这些人的心理压力一定很大,要是考不出去,都无颜见江东父老了。

据唐卫国说,刘琳一直在要求唐卫红两口子报考,以期能考回到燕市来。但唐卫红不同意,说他们两口子都不是爱学习的人,以前就不爱学习,基础都没打好,现在更是一看见书本就头疼。

她公婆也不希望他们报考,觉得这政策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又变了,跟73年似的,再出个交白卷的,就又把事儿给搅合了,说有份稳定的工作就顶顶不错,没有必要非得上大学。

唐卫红深觉她公婆说得有理,她在均州市工作了,又结了婚,这里就是她的家,而燕市只是她的娘家。她已经习惯了在均州这种小地方生活。

娘俩写信、发电报、打电话,争吵了一次又一次。刘琳觉得自己这个小女儿自从谈了对象之后就越来越不听话了,迟来地叛逆起来,距离自己帮她规划的路越来越远,跟她哥哥一样,都成了个胸无大志,小富即安的。

她为此,专门去了趟均州市,看见被娇宠着长大的小女儿学会了洗衣服、做饭,住在跟别人共用的一铺大炕上,还满脸笑容时,心塞得不行。

她苦口婆心地劝说着,唐卫红却丝毫都听不见去。

刘琳跟她讲燕市如今修好了护城河,修建了高楼,修建了公园,公园里面有湖,有步道,有花草,故宫、颐和园等也会陆续重新开放,中美建交后,大街上多了许多外国人,商场里多了许多时兴样式的衣服,新排出来的电影、歌舞,总是在首都先上映……跟她离开的时候,有了许许多多的向好的变化,字字句句都要勾起她对燕市的向往。

奈何唐卫红不为所动,跟她讲丈夫有多么疼爱她,讲她是怎么学习做饭的,怎么跟副食店的人打好关系,以便能优先卖到蔬菜副食,又羞涩地说,她准备要孩子了,因为公婆得到消息,以后计划生育可能会越来越严,他们得趁早多生个孩子……

越听,刘琳的心就越窄,心里头的火气越憋越严重,怕自己忍不住,又跟小女儿闹起来,只好匆匆回了军区招待所。

门口的小战士见她脸色不好,给吓了一跳,忙过来搀扶她,问用不用送她去医院。

刘琳把整个身体的力量都压在小战士身上,摆摆手说:“我没事,歇一会儿就好了。”

小战士将她送到房间里,又帮着打了热水,这才走了。

刘琳和衣躺到在床上,一口一口地大喘着气,胸口像是被大石头堵住了一般,使劲地吸气,也觉喘不过气来,嗓子里发出“嘶嘶”的声音,还带着长长的尾音,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条干涸的鱼。

她的眼泪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