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听得天子低沉的声音:“治天下者,当不尽人之财,而?使人有余财也。乱世?新立之朝,莫不轻徭薄赋,劝课农桑, 与?民休息。”又问:“均田之法, 已大?见成效,地方?各郡县今年新修之沟堤、水渠, 复古河道, 进展如何?”
话音刚落, 旁边一位二十?上下的年轻人便手持玉圭,立刻站起起来:“回陛下, 工部去岁主导对黄河排淤,以及在闽浙一带御咸蓄淡,已惠及百万……”
宫人立在那里,不敢随意进去,等站在里间的小黄门轻轻挥手,这才抬着冰块往铜瓮去,事毕,几乎不发?出一丁点异响,又蹑手蹑脚退出殿外。
有一个小黄门是新进宫来的,同掌事太监是同乡,走得远些了,问道:“怎么刚才殿内的那些大?人,不穿官袍?奴婢在宫外常听人说?什么满朝朱紫贵来着,进了宫一瞧,皆是青衣角带,只有大?朝日才穿公服。”
那掌事太监拧着那小黄门的耳朵:“不该问的别乱问,陛下替先皇后?守孝三年,诸位大?人也自然不敢僭越。”又叮嘱他:“宫里可比不得外面,不可随意乱问。”
小黄门嘟囔道:“前几日不是才办过先皇后?三周年祭祀,在大?相国寺办了许多日的法会?已满了三年,除了孝服了?”
掌事太监立刻竖眉瞪他:“噤声,你好大?的胆子,敢议论?这些,今日你不要吃饭了。”
不知过了多久,殿内,议事已毕,宫人奉了茶、酸梅汤进去。
高堂上端坐的天子虽除了白衣,却仍旧是一身青衣素服,忽笑问道:“诸卿可知,洛阳城如今有一桩新闻,言道金谷园旁有一女子卖唱,一路从沧州千里迢迢赶来洛阳,对武安侯自荐枕席,引为一时佳话啊。陈爱卿,你的宅子便在金谷园附近,可有听闻这桩雅事啊?”
陈涵之是个聪明人,知道陛下从不无的放矢,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呢,立刻站起来,道:“臣略有听闻,只不过并非雅事,是刑部驳回了沧州郡守的一件命案,这一家人上京喊冤的。”他顿了顿,接着道:“只是不知武安侯又如何牵涉其中了?”
这样的事,刑部没有管,台谏没有折子,陆慎如何能不恼火,把手中的瑞兽铜镇纸丢在桌上:“勋贵旧臣,平日倚势冒法,凌暴乡里,朕念其军功,宽犹以待,如今在天子脚下,竟敢如此放肆。”
诸臣听得这话,具是放下茶盖碗,站起来:“陛下息怒。”
陆慎冷冷道:“今日下衙之前,台阁出一份条陈出来,武安侯如何在乡里强占民田,如何杀人破家,皆一一具实奏来。”
众臣出得殿来,已经是夕阳西斜之时,迈下丹陛,便见殿前金砖上跪着一人,不知跪了多久,已经叫晒得嘴唇干裂、满脸通红,大?臣们互相望了望,替眼神已不大?好的德公分说?道:“老大?人,是安丰王。”
德公抚须沉吟:“喔,陛下待宗亲甚厚,何故如此啊?况安丰王是陛下四堂兄,太后?甚爱之。”
诸位大?臣皆摇摇头,并没有说?什么,只道:“今日陛下动怒,安丰王恐怕没那么好过关?的了。”
一时,有小黄门站在殿门口唱喏:“宣安丰王觐见!”
安丰王陆晄,行?四,是陆慎的堂兄,幼时颇厚,为皇亲中第一人也。只去年陆晄带兵入闽平叛,吃了败仗,不独损兵折将,连帅旗帅印也叫夺了去,险些被生擒。奏报一经台阁禀上,令陆慎大?发?雷霆,当即解了他的军职,命他在家静思己过。
陆晄闻听殿内传召,立刻躬身站起来,只他跪得太久,略一走动便又疼又麻,强撑着走到殿内,也不敢去瞧陆慎的脸色,直直跪下请罪:“罪臣陆晄,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陆慎哼一声,拾起一本?奏折便直愣愣仍在陆晄跟前:“听闻有一出新戏,命唤《十?一娘怒沉皖江》,你可听过?”
陆晄跪在那里,有些莫名:“陛下,罪臣实不知此戏。不知这戏,唱的是什么……”
陆慎哼一声,冷冷问道:“当真不知道?”
陆晄摇头:“臣实不知。”
陆慎挥手,一旁的小黄门便奉了一幅画卷到陆晄面前,缓缓展开,正是陆晄府中的夜宴图,觥筹交错,侍女伶人相间,胡璇飞扬,颇有醉生梦死之态。
坊间传闻,新帝设廷卫,监视百官一言一行?,今日陆晄亲身领教,当即吓得楞在那里,后?背忽地冒出一片冷汗来。
陆慎肃色训斥道:“朕命你在家静思己过,你反呼朋引伴,在家里昼夜欢饮,谈词赋曲。听闻你还请了南人名班在家里整日唱戏,有一出折子戏,名唤《十?一娘怒沉皖江》,讲的是一位歌姬受人所骗,沉江而?死的故事。”
说?着声音越发?严厉:“寻常百姓之家,尚且知道避讳先人名讳。你是不知皇后?行?十?一,还是不知皇后?是沉江而?去?你一一具知,还要在你的府邸把这戏连唱三日,莫非语涵隐射,是有诽谤皇后?之心?”
陆晄冷汗涔涔,当下磕头:“陛下,罪臣实不敢诽谤先皇后?。当日夜宴,罪臣魂不守舍,并未细听那戏中唱词。”
说?着,只觉辩无可辩,谢罪道:“请陛下治臣,失查之罪。”
陆慎哼一声,正要发?作,忽听得一阵清脆的铃铛声由远及近。不多时,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小姑娘掀开侧楹的大?红藤竹虾须帘,一面揉眼睛,一面缓缓过来,忽见着殿中跪着陆晄,愣了愣,眼神依旧带着睡意。到底记着规矩,敛裙,奶声奶气?的行?礼:“四伯父!”
陆晄抬头,笑眯眯,颇温和道:“公主安!”
陆慎当即收敛了怒容,抱了那小姑娘在怀里,见粉嘟嘟带着点婴儿肥的脸颊上还留着残睡中的红印子,问:“怎么不叫奶嬷嬷替你穿鞋,这殿里金砖上凉,你自小便体质不好,略一受凉便要生病的,生了病便要吃药,那药多苦啊。”
小姑娘躺在他怀里,偏头枕着胳膊,小声嘟囔:“阿爹,我出来就?是想跟你说?,你吵死人了。”
陆慎喔了一声,去抚那小姑娘的后?背,见她小扇子一样的睫毛又渐渐合上:“好好好,阿爹不说?话了,你接着睡吧!”
陆晄仍旧跪在那里,见这小公主进来打岔,大?松了一口气?。
果?然,没一会儿,便见上首的陆慎无言地挥挥手,示意他退下。
陆晄出宫门,也并不骑马坐轿,只慢慢走着,到府邸时,已经是上灯时分。往日的虞四奶奶虞淑兰,如今的安丰王妃,当即奉了茶上去:“今儿叫你进宫,为的是什么事?一大?早便去了,天黑了才回来,我只担心,又派人在宫门口候着……”
话未说?完,那茶已叫陆晄掀翻,泼了虞淑兰一手,顿时便红了一大?片。虞淑兰也并不恼,把那茶搁在一边,问:“为的还是入闽兵败的事?陛下这几年脾气?越见不好,叫我说?,不当差便不当差吧。”
陆晄摇摇头,问她:“你也知他近来脾气?越见不好,你是不是又进宫去见太后?了?”
听得这话,虞淑兰这才有了些表情:“昨儿去了一次,并没有碰见陛下,这又有什么?”
陆晄冷笑:“太后?劝陛下广选嫔妃,从前朝牵扯到后?宫,这本?就?是犯忌讳的事,你倒上赶着凑上前去,只怕是咱们府里的官司还不够多,是不是?”
虞淑兰呐呐不肯言语,道:“太后?是我的嫡亲姑母,她宣召,我岂能不去?立后?选妃之事,我是一向搪塞,不敢言语的。”
陆晄脸色这才好了些,坐到炕上,虞淑兰半跪着替他除了朝靴,端水擦脸,殷勤备至,眼含泪光叹:“怎么膝盖紫成这样,叫丫鬟取了药油来,我替你揉揉?到底是陆氏同胞兄弟,陛下这样不给脸面,怎么能叫人臣服呢?我们也就?算了,那些臣子竟也没个想法吗?”
陆晄闻言皱眉训斥:“住口,这话也是你能说?的。”
一时望向窗外,见四面窗户都大?开着,仆妇皆是站得远远的,这才叹道:“他是马上天子,自然看重兵事,手里握着兵权,自然不必看那些世?家的脸色,受他们的掣肘。再说?了,当年在江州,我不知杀了多少世?家,入洛阳时饿死一批,杀了一批,天底下哪有什么像样的世?家了。他又要开言路,又要开科举,这下要把那些世?家的根都刨掉了。他要做圣主明君,要开万世?基业,用人的地方?多着呢,我并不担心。”
说?着抚了抚虞淑兰的脸:“这家里多亏你操持,我是知道的,这几年在家里歇歇,那也无妨。但是,有一句话,你要记着,太后?的事你从此不要管了,能少进宫便少进宫。当年崔皇后?的事,陛下的心结,只怕还没了结呢?何况……何况……”
后?面的话,他便不再说?了:“你只把儿子们教养好,将来的事,谁又说?得准呢?”
虞淑兰点点头,俯身靠在陆晄膝上,颇为柔顺:“好,都听你的,你怎么说?,我怎么做就?是了。”
她说?着便去抚自己的小腹部,陆晄见状问:“又有了?”
虞淑兰含羞点点头:“四个月了,闹腾得厉害,只怕还是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