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江呆子惯会装模作样,原是在和小娘子相会呢!”胖墩男孩叫嚣着,一颗石子“嗖”地一声飞过,正打在江知礼手中的书上。
江知礼吓得一哆嗦,书掉落在地。
温绮罗柳眉倒竖,杏眼圆睁,上前一步,挡在江知礼身前。
她素来温煦,鲜少有如此疾言厉色的时候,竟唬得那几个顽童愣在原地。
“朗朗乾坤,你们这般肆无忌惮地欺辱人,还有点大家子弟的模样吗?”
那几个顽童见温绮罗来了,气势稍减,胖墩男孩却仍梗着脖子,强自镇定道:“你又是谁?我们又…没打你,你凶什么凶,难道你也想护着这罪臣之后?”
温绮罗冷笑一声:“我是谁并不重要。罪臣之后又如何?他可曾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我们……”胖墩男孩一时语塞,嗫嚅道,“我们不过是和他玩玩罢了。”
“玩玩?”温绮罗挑眉,“用石子打人,这也算玩玩?我瞧着,你们是欺他孤身一人,无人撑腰罢了。他是我弟弟,你们欺负他,便是在欺负我!”温绮罗语气虽冷,却也压着怒火。
胖墩男孩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江家大娘子江知蓝,也是他们本家,以往祭祖的时候打过照面,哪里是眼前出落得这般顾盼生辉的人物?
他还想再争辩些什么,却被温绮罗打断:“今日之事,我暂且不与你们计较。不过,我倒想看看,你们除了仗势欺人,还有什么本事。”
温绮罗知道,孩子们的事只有他们自己能够解决。自己能救江知礼一次,却不能救他千千万万次。
硬碰硬只会适得其反,便缓和了语气,指着散落在地的《春秋左传》说道:“你们说他不配读书,那你们可知书中的道理?”
几个顽童面面相觑,皆是摇头。
胖墩男孩更是嗤之以鼻:“之乎者也的,有什么稀罕!”
此话正中温绮罗的下怀,可面上却不动声色:“既然不知,那便来比试一番,如何?若是你们赢了,我便不再过问此事,若是你们输了……”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便要向他道歉,日后也不得再寻他的麻烦!”
几个顽童对视一眼,胖墩男孩率先叫道:“你是何人,凭什么我们要听你差遣比什么?”
温绮罗笑容淡淡:“我是温大将军府的二娘子温氏绮罗,你应是江家本家的郎君吧。”
温绮罗一声报出自己的身份,顿时引得四周鸦雀无声。那些顽童无论心中再如何不服气,面上到底是慌了一慌。
这兰州府里谁还未曾听过温大将军的威名。且不说大将军驻守边关,尚在前线与夏兵作战,单是整个兰州府的官员加起来,也不及其身份尊贵。
他们这些小辈若是真惹恼了温家千金,怕是连家里的长辈都护不住。
但一众孩子年少气盛,即便潜意识里已经怵了三分,却强撑着不肯低头示弱。尤其是那个胖墩男孩,他梗着脖子瞪向温绮罗,粗声道:“温二娘子又如何?难不成温大将军的千金就可以依仗着身份欺行霸市?论理,我们不过是玩闹,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事。”
“玩闹?”温绮罗轻哂,眉眼含霜,“是了,既然你们口口声声喊着‘玩闹’,今日便好生闹上一回,权当我为知礼讨回个公道。”她语调不疾不徐,偏又字字如锋钩,带着不怒而威的气势。
胖墩男孩显然没想到她竟会主动挑起事端,面庞憋得通红,却还是嘴硬道:“比就比!我们可不怕你!”
温绮罗见他上钩,抿唇一笑:“既是比试,总不能漫无章法,该定个题目。”她目光在几个顽童间转了一圈,最终落在江知礼瘦小的身上,意味深长地问道,“你们说他不配读书,我便以文章试才。但凡有人能当场对上一联,且说得通透明理,这场便算你们赢。”言罢,她抬手拾起地上的《春秋左传》,轻扫去在尘埃,随意翻了一页,信手拈来一句:“‘知人则哲’,敢问下句何解?”
此言一出,那胖墩男孩瞬时傻了眼。顽童们中,虽有几个勉强识得些字,这四书五经也是接触不久,别说联句解读,就连听懂其中意蕴都极为勉强,更遑论回答。
他瞪着一双眼睛干瞪了半晌,竟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温绮罗眉梢微挑,不动声色地道:“怎么?支吾了这许久,是寻不出个答案来?还是不敢作答?”最后几个字,咬得极轻,略带几分懒怠玩味。
胖墩男孩气得攥拳,可被温绮罗这一问,偏生又噎得说不出话来。他努力回忆,可他本就不是爱读书的孩子,便是在家学里开了蒙,也对夫子的课大多昏昏欲睡。
腹中无墨,这下联对句更是无论如何都生不出来。他的气势瞬间泄了一半,低声怒道:“这题太偏,非谁都学过。”
温绮罗眉间笑意稍浅,淡然道:“既是嫌考得偏,那不妨换个题目。”说着,她将手中书籍重新递回江知礼手中,“阿弟,你且出题,姐姐替你看这帮人能耐几何。”
江知礼从未被温绮罗直接唤为阿弟,心中顿时明白这是温绮罗为了向江家人证明,他们之间的关系,以免日后这些本家的宵小之徒再来惹是生非。
他怯怯地抬眼,环顾一圈那些方才欺压他的顽童,神色中多了一丝不歇的倔强和勇气。他低声启唇道:“那……那便请各位解答一句,‘惟德动天’是谓何意?”
第六十章 何为国士
一句话问出,胖墩男孩脸色又变了。他猛地转头看向旁侧的同伴,这才发现,连温绮罗身后弱不禁风的江知礼,竟也压着他一头。
他怒极反笑,讽刺道:“你们当真不愧是同一屋里的,竟只会文绉绉地卖弄这些字眼。”
温绮罗未应,反只见她徐步上前,眼未抬,但音调忽起几分冷意:“怎的?无法解答之事,便这样嗤笑贬低?此乃典籍中圣贤真言,何时竟沦为你口中‘文绉绉’了?”她缓缓弯下腰,捡起地上滚落的石子,看得那胖墩男孩神色微变,却不敢随意行动。
“你们方才用此物欺辱过他,也打掉了他的书。既然如此,那我便教教你们,石子如何用得正途。”温绮罗微抬下颔,眸光坚定,像是早已胸有成竹。她步至庭院中间,袖袍一挥,将废弃不远处的一盏残旧青瓷香炉轻轻摆好。
她屈膝坐下,将小石子放于指尖,细声道:“石小难操,投矢既看专注,又念手巧,你们谁来?”
见她竟以“石子击靶”为题,那些顽童虽吃不透她的计较,却觉得有几分兴味,纷纷小声议论起来。而胖墩男孩终于找着发泄怒气的机会,冷哼道:“这就比,看谁准头强!”他抢过石子,率先入场。一时间,空气紧张得仿佛能凝成实体。
待众人屏息盯着的目光中,胖墩男孩大力一掷,那石子擦着香炉轻侧掠过,只因用力太猛,反将炉身震得微微一颤,却终究没有正中。顽童们默然,片刻又强装镇定,为其喝彩解围。
那男孩显然自觉落了面子,双颊充血般涨红。他赌着口气,咬牙挥手:“再来!”
见状,温绮罗面色从容,心底却有了成算。
她眼角余光瞥向呆立不敢动的江知礼,轻启薄唇:“知礼,接下来由你,今日与人斗争锋芒,未必要硬碰高下。你只须记住姐姐一句,动天者,多靠以德任之。”
温绮罗对江知礼轻声点拨后,目光又回转到满脸不服的胖墩男孩身上。
她幽幽开口:“既是比准头,你方才一试,已有明示。只是这石子击靶,看的不止是手巧,还须有心定如山,眼准如斯。如今再有一局,便换作‘点石成金’之道想来,你该知晓,若无章法,石再多也不过乱掷,空耗罢了。我再设个规矩,十步之距,有五颗石子,须完满命中方为胜。”
她话音甫落,周围众顽童登时哗然。胖墩男孩涨红了脸,梗着脖子喊道:“这……莫非不是苛求?这十步,谁人能做到!”话虽如此,他却生怕旁人瞧出自己怯意,哼了一声,紧攥石子雄赳赳站上场去。
温绮罗却眉眼未动,只又睨他一眼,漫声开口:“苛求与否,还须出手才知晓。”语气不咸不淡,听来却似笃定如常。
于是胖墩男孩再无借口,甩袖狠力投将一枚。
但那石子如脱缰猛禽,失了掌控,仅轻轻擦过炉肩便重重落地,一声脆响传荡开来。未待胖墩男孩喘口气,他的几个同伴已在一旁忍俊不禁。想来平日里常在一处比力气,这般撞壁失利,着实少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