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辈……”温绮罗深吸了一口气,仰头对上无涯清冷含雾的双眼,隐约透露出一点不安,“您所言,可是在暗示绮罗什么?”

无涯道人眼中波澜微微,似是掠过一抹了然,又似只是天风入眼的错觉。

他没有立刻作答,反而转头望向那烟云缥缈的山间。雨雾笼天地,飘忽自若,缥缈不定,却在流转间,仿佛带着宿命一般的意味。

“世间万事皆有机缘,亦有因果。娘子心中所思,执念深种,才生出些许揣度,也是寻常。”无涯缓缓道,话语中含着淡淡点醒之意,却不直言其中玄机。

温绮罗透过纸伞的边缘,“前辈可是早已洞悉绮罗心中之想?道长既闻命数浮云,梦蝶虚幻,难道绮罗所经之事,亦是命数之内?”

话一出口,山间的风仿佛也为之一滞。

温绮罗盯着无涯道人,笃定地想从他的神情中捕捉到一丝蛛丝马迹。

可道人的面容始终如古井无波,只余些微雨痕落于白袍垂下。“世事如棋,天地不过一局盘。娘子若困于过往执念,不过为镜花水月所缚罢了。”

这话出口,瞬息间便如一柄柔刀,她重生以来,从未与他人提起的秘密,此刻竟在这道人口中轻描淡写地触及,一时间,她面色更见苍白,“那前辈又为何此刻点破?”

无涯道人目光倏地落回她身上,“因你未曾问破。”言辞之间,竟隐有拨开云雾见真章之意。

叙话间,莫知酒已悄然来到近前,见无涯道人和温绮罗两人间的交谈,先是略略一怔,随即盈盈一礼,笑言:“若是两位相熟,倒是我怠慢了。此处茶园虽不比山外酒楼热闹,却胜在清幽。不如移步小饮,尝尝新采雨露茶,且再配些家中老年的西岭玉酒,最是风物两全。”

温绮罗还未答话,明溪亭已雀跃着从不远处冒出,“那敢情好!听闻这西岭玉酒乃世间妙酝,莫娘子的茶又为绝品,如何能拒?”他说着举了举手中的伞,朝莫知酒眨了眨眼,颇有几分纨绔不羁的风姿。

莫知酒莞尔一笑,“那便请几位随我去碧雪亭罢,那处是整座茶园最幽殊之地。”

无涯道人闻言侧首,望了她一眼,微微颔首,视线再转回温绮罗时,则多了些不明之意,“既如此,便请莫小娘子示下方位,我等却不好辜负这片好意。”

温绮罗本有些犹豫,但见无涯道人应了诺,她也不再推辞,含笑点头:“如此便多谢莫娘子款待了。”

莫知酒轻轻提起裙摆,领着几人朝茶园深处行去。

不片刻,众人果然行至茶园深处。

一座小亭矗立在雾气迷离的溪畔,四周遍布茂密的茶树,幽香沁入肺腑,令人神清气爽。雨丝密密散落,打在石径之上,叮叮咚咚,如一支不绝于耳的音弦。

入了亭中,果然早有人备下茶点酒器。

温绮罗落座,不由抬手将脚边一株湿绿的茶树枝叶拂开,随即将目光投向宴席正中。

无涯道人独自素静而坐,垂眸注视案上装点着茶盏玉壶的桌几,那般模样,仿若一尊雕铸于岁月中的超然雕像。

几杯酒过,气氛渐谐。

明溪亭酒量分明有限,却总爱贪杯撒欢,嚷嚷着要温绮罗敬酒。

温绮罗无奈至极,以茶代酒敷衍了事,却又趁着这个间隙,轻声向无涯道人发问:“前辈可曾在此长留?可知些许旧闻?”

无涯道人端杯浅酌,不急于答。

她那句“旧闻”虽不点名,其背后的意味却些许斑驳。她未明言,但他心中已隐隐知晓她意有所指,只是淡问道:“温小娘子所指的,莫不是四十年前之事,亦或更久远些?”

温绮罗心神一动,一侧眉稍略挑。四十年前,正是前朝覆灭的乱世之局。

无涯道人语罢,手中细瓷杯沿轻轻点至案上,转过身抬眼对着她,态度却含几分意味深长,“江湖代代更替,人事如潮水交叠。不过昔日枯荣,本在循环之内,只是天命不由人尽知,盲目求索难免会反噬因果。他有他的执念,你亦有你的。然则,执念若为情为义无妨,若为恩怨,则如孽果,便是将其根源挖出,也未必善终。”

温绮罗微微颔首,将心中翻涌的复杂情绪敛于眸底,无涯这话便是认下了与江知寂之间的关系。

“便是浮世泡沫,碎于风浪。可数十载光阴屈伸,国仇家恨,岂能不铭记六腑?”温绮罗言语铮铮,不知意指江知寂或是自己。

“前事存亡皆令人唏嘘,然国灭山河远,逝者如斯,何必再寻旧迹扰亡人?”

“非为扰亡人,只是今时旧事覆影,昔人抛却的因果不曾散去,只能随着余生打捞过往。倘若真如前辈所言,小女注定此生,难逃此劫。”

无涯的目光更深了几分,半晌,话染些许低回,“他乃一念成灾,亦一念救赎。只是旁人若沾其劫,或生裂魂之痛。小娘子既有问旧之意,自是心神之执不忘。而你们互相纠缠,只恐如羸瘦流水东去,既濒危,依旧溯源无功。”

温绮罗心神一荡,“承蒙道长忠言,绮罗却必要破了这危局,方能新生。”

无涯轻叹一声,“罢了,也是你们两人的命数合该如此,非我一介外力可解。”

话音落定,明溪亭见温绮罗与无涯对谈许久,竟未把一盏香醇的茶放在心上,心底早已躁动三分:“哎你们一个‘国师’、一个‘逆浪’,可都说得幽深得紧!道长,师傅,你二人莫要在打哑谜,我只知这美景配美酒方可‘解劫’!”

第一百二十章 锦囊相赠

这般嬉笑,原本凝滞的气氛稍解了几分。

此言一出,倒让无涯感慨似的看向温绮罗,“温娘子眼前,自有风景。纵有麒麟阁上丹青像,凌烟阁里万户侯,较之烟波钓叟、五湖扁舟,不过尘芥蜉蝣耳。”

字字璇玑,皆入她心。

只是情之一字,自有先来后到。而她这一生,注定与他旖旎不休。

见两人语锋交缠,一旁莫知酒也出声调和,“好雨知时节,方才途中听闻娘子提及此番特意来西岭,是为采办茶种,不知可合心意?”

温绮罗顺势借此言语稍缓胸中钝意,答道:“我行前细细打听,知晓贵地茶性叫人称奇,适才想寻几味佳品回去。此外,我还有一实事相求。”她略作停顿,微微抬眼,看向莫知酒,“还想请教一二,西岭附近可有精擅此道的茶人?”

莫知酒将手中酒壶悠悠一斟,眉头挑得高高,似是闻得了有趣之事:“温娘子这般郑重,莫非家中另有茶园需要整顿不成?”

旁席的无涯道人目光轻扫,但未言分毫。

温绮罗轻启唇,“正是如此。家中于兰州城郊尚有一处茶山,荒废多年,草木盘结。然茶根仍活,便想稍加打理,或能感天地造化,枯木逢春。”

莫知酒颔首道:“这却巧了!温娘子开山练手,益处不少。只是这茶山已荒废多年,单凭你一人……”

温绮罗眉目间尽是平静,执茶杯再酌一口,继而答道:“本意便是重整,虽非那等陡难之事,却也需费些功夫。既有此想,便不能因难退缩。倒是茶人之事,若莫掌柜能相助引荐几个能干的,绮罗感念不尽。”

莫知酒一怔,“娘子如有此志,知酒岂有袖手旁观之理?我即刻便唤人登楼,将这方圆几十里能识茶、敬茶之人尽汇一计,你再逐一筛选就是!”

温绮罗含笑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