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不尽多少个三年过去,昔日凶兽惨遭软禁在蓐收仙君的洞府之中,成天吃睡游戏,肥圆了一大圈。
狁还没去过哪位神仙住的地方,在它想象之中,那应该是紫气缭绕,青鹤翩跹的绝妙仙境。
所以当一开始,它看见蓐收空荡荡、光秃秃的堂舍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
“你这个做神仙的,怎么这般寒酸?”
“阿狁若是嫌弃,自己装点建设一番就好,不用过问我的意见。”
俊美的仙君目光柔和又耐心,他心情好的时候会叫它小猫儿,心情一般的时候叫它阿狁,心情差的时候……
没有那种时候,蓐收在它面前永远都是笑吟吟的。
狁不觉得自己的名有什么特别,但他偏偏要在前边加个“阿”,这就变得十分亲昵。每次他这样温温柔柔地唤,它就忍不住甩动尾巴。
蓐收其实是个很好说话的神君,虽然传闻中他杀伐果断,冷面无情,但至少在府上,他只爱种花养草,看书下棋,以及逗弄日益肥圆的凶兽。
但他也会有些怪癖,譬如极其不喜玄色墨色,府上遍寻不到一丝乌黑之物;譬如种植的灵花灵草一定要整整齐齐,布局规整划一,十分死板。
譬如他十分喜爱七这个数:下棋七步之内必有杀招,每逢七日便待在府中休憩绝不出门,府上走廊有七道、大小花园有七座、待客的灵茶永远只备七种。
狁发现了这一点,它瞪着圆溜溜的眼,大惊小怪道:“神君!你数数我额上的羽毛,一共有几根?”
蓐收便伸手过来数,精致修长的指轻轻抓挠它的尖耳:“一、二……嗯?七根?”
狁从喉咙里发出愉悦的呼噜声:“对的哦。”
神君又摸了摸它的下巴:“真是只乖猫儿。”
狁并不觉得自己乖,更不觉得自己是猫,但它被摸得很舒服,所以暂且可以不计较。
若说不想念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那必定是假话,但也只是在它偶尔同神君怄气、或者消食不畅,身体不爽利的情况下。
像狁这般拥有漫长生命的兽,是不用贪恋一时的自由快慰的,它有数之不尽的时间可以消磨。蓐收的洞府已经被它打造得舒适又好玩,即使见不到厮杀流血的场面,狁也不觉得遗憾。
更何况蓐收就要死了。
死这个字眼似乎不太恰当,“陨落”、“沉眠”更适合用来形容一名仙人的离世。人类会因饥饿或是流血而死,神仙的机缘尽了,也会陷入永恒的睡眠之中。
对于此,狁没有太大感觉,因为他们见面的第一天蓐收就道出了这件事。
“我的命数已快到消散之时,在那之前,我想知道能不能不用砍头,也可以了结一桩凶恶。”仙人笑眯眯地说起自己即将消亡的事实,好像在谈论今日天气一般自然。
“来打个赌罢,若在我陨落之时,你已经涤尽心中戾气,能体会世间生灵之美,那我便赠你一个心愿。若是你仍要重返人间,去过从前的生活,那我留下的洞天仙府便赠与你。”
这算什么赌约?狁觉得这个传说中的杀伐仙君有点笨,无论结果是什么,自己都是占便宜那个啊?
但神仙是不会骗人的,狁没同几个神仙打过交道,也清楚这一点,若是他们讲谎话,九天之上会有天雷劈下来。
想到这一点,它便爽快地答应了。
如今不知多少岁月过去,蓐收真的如他所言一般,即将结束自己漫长的生命。
那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天气,天不蓝不灰,风不轻不闷,他同往常一样驾着两条青龙所拉的云车离开,临走之前抚了抚它头顶,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有仙官说,蓐收神君为了镇压九幽下的魔物而殒命,又有传言是他是被寻仇的妖兽大军围攻。众说纷纭,林林总总都离不开打架二字,大家都觉得一代杀神不会死得太平静。
事实是如何,狁也不知道,它在洞府的走廊下坐了几天,看着满院子的花花草草、曲水巧山,在很久很久以前,这里还只是一片空旷。
蓐收的离开太过突然,还未来得及留下只言片语,狁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不算“涤尽戾气、体会生灵”,这原本该由他来评判,但他现在已经不在了。
所以自己该得到的是一个愿望、还是一栋仙府,它也无从而知。
狁的脚垫触到冰凉石阶,它看着满院花草于风中摇曳,淡淡金光洒落在自己毛发上。这是它心爱的园子,一切仍旧是那么祥和、那么宁静。
它不知道此刻心里空落落的感觉是为什么,凶兽的世界没有太过敏感的情绪,要认清这份惆怅来源于何,对它来说太难了。
第七天的时候,它离开了仙府,什么也没带走。
沧海桑田,人间不止循环过多少次日升月落,王朝又更替了几回。狁立在云头,看着脚下的繁华城镇,人们于街道中穿行,像匆匆忙忙的蚂蚁。
它看了很久,忽然发觉,自己已经不再有毁灭这一切的欲望,这算是清除了戾气吗?
这个认知使它有些无措,连身下云朵被吹散都没及时察觉。它从空中一直往下坠,落到地面生长着的柔软的草丛中。
树林里传来虚弱的呼喊,狁好奇去看,只见一个女娃娃被捕兽夹夹住了小腿,血迹都已经干涸。
女娃娃的脸和眼睛都很圆,此刻却因为疼痛而皱成一团,她看到它靠近,第一反应竟是慌乱。
“小猫儿不要过来!地上还藏着夹子,会伤着你。”
狁因为这句话迟疑了很久。
当大人赶来时,它蜷缩在女孩的怀抱里睡着了,她身上有好闻的糕饼香,胸口透出阵阵温热。狁蜷缩在人类的双臂之间,久违地感受到安宁。
它被带回她的家,还拥有了一个名字“阿团”,它特地缩小了身形,额头上的乌羽也被隐藏起来。狁现在同一只最普通的狸花猫无异,甚至不介意喵喵叫着讨要吃食。
女孩很喜欢它,觉得它救了险些失温的自己,她总是把它抱在怀里,用脸颊蹭着亲昵,听它喉咙中传来的呼噜声,向它絮叨心事。
来自人类的温暖手指和溺爱眼神让狁感到有些沉醉,它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体验,蜷缩在女孩膝上,比世间任何一团云朵都来得舒服,来得叫它痴迷。
它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贪恋这种感觉,像在茫茫荒野中寻到归宿,它要被人类布下的陷阱驯化了。
它看着女娃娃变成小姑娘,接着是大姑娘。有三三两两的媒人上门议亲,她最后也敲定了一位,开始躲在房里给心上人绣鞋垫。
她出嫁那日十分热闹,满眼都是灼目的红,四处都是道喜声。狁以为以后很难再见到她,但她抱起它,一同上了花轿。
再后来,她头发挽起,变得更加温柔美丽,她生了两个孩子,孩子一天天长大,她却一天天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