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虽已成罪人,没什么脸面尊严可言,但她曾祖父林逾大学士是一代杏坛泰斗,她不愿因自己之过而堕了曾祖父的清名。

看来段翎纵是性情大变,也仍保留了一分君子风范,全了她最后的体面。

林听从妆台前站起身来,瞥了眼满脸是泪的谢骥,旋即垂下眼眸,步步走至帝王身前,轻声道:“陛下,臣女已妥当了。”

段翎看着眼前矜雅的年轻夫人,静了须臾,将目光移至御前侍卫统领祁澜脸上。

祁澜会意,叫了一个女侍卫过来,后者掏出绳子走到林听面前,恭恭敬敬说了句:“姑娘,得罪了。”

林听颔首,站在原地任由女侍卫将她的双手缚至身后,跟着一众侍卫出了府门。

御前侍卫个个高壮,将林听牢牢围在中间,让外头的人只能从这十余人的缝隙中隐约瞧见女子雪色的衣角,根本无法窥探其面容。

段翎将目光收回来,侧眸看向恨得咬牙切齿的谢骥,让人将他嘴里的布拔出来,漠然道:“谢骥,朕最后问你一遍,你当真要死皮赖脸缠着她不放?”

谢骥冷笑一声:“陛下此言差矣,什么叫死皮赖脸缠着她?林听是臣的妻子,那晚是因她不忍臣受她牵连,拿匕首抵在脖子上以死相逼,臣不得已之下才写了和离书予她。若非如此,臣纵死也不愿与她和离。”

段翎听得薄唇一抿,脸色铁青看他片刻,抑下心间翻涌的妒怒,沉声道:“她那晚为了不牵连你,拿匕首抵在脖子上以死相逼?”

他疯了般扑向这人面兽心的男人:“狗皇帝!尔敢!”

御前侍卫个个听得直冒冷汗,暗道这定北侯当真是不要命了,立时将失去理智的谢骥按住,不容他冒犯天子半分。

谢骥拼尽全力却连皇帝的衣角都碰不到,看着段翎这丝毫不为所动的模样,一阵又一阵无力感狂涌上心头,不由满腔悲愤。

他保不住他的夫人了。

皇帝恨林听至深,即便因旧时执念和林听的美貌而对她的身子存几分兴趣,又如何会让她好过?不过是将她带回宫当禁脔,待腻了便会将她杀了。

禁脔……

想到此处,谢骥顿时心如刀割,一时间只觉生不如死,苦苦哀求道:“陛下,您放过听儿吧!就当看在谢家两百年来代代忠于天家的份上,求求您高抬贵手放过她吧!臣……求您了!”

“朕就是因为谢家代代忠心才留你至今,”段翎冷冷道,“否则你早在林听回京那晚就已没命了。”

想起那晚在窗外看到的那双交合的影子,段翎面色瞬间阴沉下来:“好好在府中思过,什么时候想通了,朕什么时候放你出来。”说完不再看怒不可遏的谢骥一眼,拂袖而去。

林听静坐在宽敞华贵的天子马车中,低眸看着自熏炉飘出的袅袅香雾出神。

忽然间马车外传来动静,明黄的车帘被人掀起,一道清濯出尘的身影映入眼帘。

见皇帝一上来便死死盯住了自己,眼中带着森森怒意,林听一颗心瞬间提了起来,被绑在身后的素手紧张到掌心微微渗汗。

段翎看着林听这副惊慌失措的模样,脸色又沉了几分,薄唇紧抿成线,步步靠近,将她逼至角落。

林听心脏狂跳,长睫颤如蝉翼,试图制止:“陛下……”

她才刚说了两个字,眼前忽地一暗,面前之人紧紧扣住她的腰俯身覆来,重重吻上她的唇。

“朕侥幸捡回一条命,醒来却听闻未婚妻已另嫁他人,总要亲自去瞧瞧真假,才好彻底死心。”段翎眼眸猩红,脸上却漾开笑来,“朕避开旭王的耳目,一路追到江南,不曾想却看到了这样一出好戏,让朕连当面问你的功夫都省了。”

他冷冷盯着林听:“既提起这桩事,那便请明昭告诉朕,你身为林大学士的曾孙女,当初为何会心甘情愿穿上那身纱衣?”

林听喉咙哽了哽,静了半晌才低声回答:“我当初……嫁给谢骥后不愿太早生儿育女,便偷偷喝避子汤,有回不慎被谢骥发现,他发了很大一通火……”

段翎闻言哑声打断:“为何不愿?”

林听沉默片刻,实话答道:“因我害了你,怕报应在孩儿身上。”

段翎也静了下来,过了许久才又问了句:“你那前夫弟弟是因你不愿怀嗣才发怒?”

“……不是。”林听垂下眼眸,嗓音极轻,“谢骥说避子汤伤身,怪我不将他当夫郎,遇事总喜欢憋在心里,不愿同他直言。他那时不知我做的恶事,只以为我是心里还想着你,所以不愿早早为他怀胎生子,便给了我三年时间让我缓一缓,待他及冠后再生儿育女。”

这三年每每与她行房,谢骥都用羊肠之法避子,有时情之所至,不愿隔着羊肠与她云雨,便会服避子汤。

那避子汤是谢骥向名医讨的方子,由男人服下。

“战场上刀剑无眼,因而寻常武将都比文臣着急留后,生怕断了香火,可谢骥却笑着同我说,他年纪比我小,愿先用这三年学会如何做好我的丈夫,日后再学如何做孩儿的父亲。”林听低眸轻声道,“我很感激他,所以那日他将那件纱衣拿给我瞧,说我穿上定会很好看,我便穿了。”

林听话里的怀念和感动丝毫不加掩饰,段翎听得妒火中烧,眼尾绯色霎时又深了几分:“你感激谢骥,那朕呢?”

“朕与你自幼一同长大,陪你习字温书、弹琴习筝,伴你学棋作画、骑马射箭,你被罚时朕替你抄书,闯祸时朕挡在你身前,生病时朕守在你床沿,遇险时朕不顾性命救你。”

“朕当年把整颗心都给了你啊。”段翎声色俱厉,“你说你害朕是为了保全自己和家人,朕认了,可不过短短三年过去,你就将谢骥也放在了朕前面!这般狠心薄情,有何资格同朕提起曾经?有何资格让朕给你颜面?”

林听白着脸瞧着他,忽地怔怔落下泪来。

“哭什么?”段翎冷笑着抬手为她拂去泪水,“你当朕还会像从前那般心软?”

密密麻麻的刺痛自心底蔓延开来,林听眼泪簌簌而落,心觉十分丢脸,却怎么也止不住,只好抬起右手挡住双目。

段翎面色阴沉如水,盯着无声哭泣的林听看了许久,忽地从她身上起来,拂袖而去。

林听隔着朦胧水雾呆呆看着皇帝离去的背影。

段翎……竟放过了她?

过得片刻,女官进来走至龙榻前,脸色复杂地看了林听一会儿,恭声开口:“夜深了,姑娘安歇吧。”

林听默了默,低低问道:“他呢?”

女官目露纠结,最终还是说了实话:“陛下……龙体不适,沈老宗主此刻在左侧殿为陛下施针。”

林听顿时愣住。

女官为她熄了一半的烛火,温声道:“听闻姑娘怕鬼,下官就在此守着,姑娘可安心入睡。”

林听静了一瞬,随即问道:“此事你如何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