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儿透过白纱窗帘好似瞅见了什么,羞得悄悄躲进了云里。
转眼几日过去,李明达介绍的律师从香港来了,邱秋接到电话吃了一惊,随即将头发盘起,戴了珍珠发饰,穿着身薄荷绿斜纹软呢套,手拎链条包,脚蹬褚辰给买的小羊皮浅口带袢鞋,和褚辰赶去锦江俱乐部见人,简单地交谈了几句,另约了时间就细节处再聊。
刚到家,便接到了宜兴坊打来的电话,要一家人过去吃饭,市委组织部批复同意恢复建立沪市律师协会及第一、第二法律顾问处,编制暂定30名,属于事业单位。
褚锦生便是这30名之一,下周一去上班,谢曼凝高兴坏了,亲自带着三个儿媳下厨,整治了满满一大桌饭菜。
邱秋来不及换衣服,便和褚辰带着两个孩子,提着青丫做的水果蛋糕去了宜兴坊。
这还是今年邱秋第一次来呢,将蛋糕递给谢曼凝,邱秋走进大南房看了眼,26平的房子用五夹板一分为二,一边占了三扇窗,半边阳台,谢曼凝夫妻带着小六住东边,另一边住了老三一家五口。
东西摆得满满当当,几乎没有转身的空间,更别说摆什么吃饭的桌椅了。
圆台面移在屋外,摆在了楼梯间。
老三不在,邱秋看看表,问宋芸芸:“三哥还没下班吗?”
宋芸芸偷偷瞅了眼谢曼凝,凑近邱秋小声道:“跟他同学分工,一帮人去郊区找人买架子车,另几人去中央商场买自行车零件去了。”
“人凑齐了?”
宋芸芸点点头:“你家禇辰不是给他出了主意吗,你三哥找人一说,好嘛,同学找同学,邻居找亲朋,一下子来了四五十人。他胆子小,不敢全用,就说刚开始起步,能不能成事不敢保证,先找几个熟人试试,就算亏了,摊子铺得小,一家人凑凑,不至于吃不上饭,就这么好说歹说,留下了15人。”
不错了。
“三哥在跑?”邱秋诧异道,“那他的工作呢,让给你吗?”
“我才不要呢。”宋芸芸洗了把樱桃给邱秋,“我是这么想的,刚开始嘛,一起做事的又都是他的熟人,我这会儿插进去,能指挥得了谁?先让他撑着吧,我再慢慢接手。”
邱秋眉一扬,莞尔道:“加油!”
宋芸芸重重点了下头:“我不像你有文化有一手好医术,也不像大嫂和问夏是沪市人,有娘家可以依靠,除了一把力气,几乎一无是处,既然你家老四给出了主意,大家又都说可行,不拼一把,我怎么甘心。”
“主意是咱家出的,人是我家男人找来的,前期的投资我让老三出了大头,都这样了,我再不把管理权拿下,那真是蠢死了!”
邱秋点头赞同,“老大那天回来没告状,爹爹姆妈不反对吗?”
宋芸芸朝跟褚辰说话的老大翻了个白眼,撇嘴道:“他能有什么好屁,回来就跟爹爹嘀咕了,爹爹当天晚上就叫了老三出去。我听老三说,两人沿着淮海路、南京路、华亭路逛了个遍,一路上爹爹既没训也没骂,就光看知青摆摊了。”
“邱秋,”似想到了什么,宋芸芸一把抓住邱秋的手激动道,“你知道一个卖水果摊子,一天能赚多少钱吗?人家从十六铺进了水果,去嘉定镇上贩卖,一斤香蕉进价七毛,售价八毛;一斤苹果进价四毛七,售价六毛五;一天能卖100斤,算下来净赚十几块,一个月就是300多块。300多啊,老三一年的工资。”
邱秋也吃了一惊:“这么挣钱?”
“可不!”
正说得热闹呢,乐问夏抱着孩子过来了,两人都瘦了些:“四嫂这身衣服真好看,哪买的?”
“还可以吧,”邱秋展开双手,在她面前转了一圈,“百货商场最近有什么新布料吗?我想比着再做一身。”
话题一下子绕在料子上,随即丁珉来了,大家话题又一转,聊起了孩子上培训班的事。
吃饭时,老三骑着禇锦生那辆自行车急匆匆赶回来了,一头的汗,外套脱了,穿着汗衫,露着两条胳膊。
谢曼凝看得皱眉:“这才几月份啊,你就热成这样。”
老三嘿嘿笑笑,也不跟他姆妈争辩,钻进卫生间拧开水龙头洗了把脸,甩着水珠就这么出来了,往圆桌前一站,拿起酒给自己倒了杯,举起来跟褚锦生道:“祝爹爹得偿所愿,日后余生,身体康健,食安寝稳,事业一帆风顺。”
晚安[粉心][比心]
第101章第 101 章
一句“食安寝稳”说得谢曼凝红了眼眶,说进了褚锦生心里。
十年运动,虽说遭罪的只有下农场的那几年,可对一个努力干事业的律师来说,犹如遭受了灭顶之灾。
在极“左”思潮的影响下,法律制度遭受严重的破坏,律师制度被视为“资本主义的东西”而被彻底否定。
律师机构被撤销,律师队伍被解散,律师这个职业一夕之间被人为地消失了。
那些年,对褚锦生来说,失去的不只是专业工作的平台和机会,亦不只是多年积累的法律实践经验和专业知识全无了用武之地。而是他所坚持的法律原则、维护的法律尊严,被彻底颠覆了。
法治观念荡然无存,人治代替法治,以言代法,以权压法……有多少个日日夜夜,他环抱着身心俱疲伤痕累累的自己,沉默地缩在角落里,对法律的尊严和权威产生了怀疑,对自身的职业价值产生了困惑,对自己存在的意义找不到定位。
现在好了,终于等来了柳暗花明,等来了繁华盛世,等来了职业转机……褚锦生掏出帕子揩了揩眼。
小五撇嘴:老三一个没文化的,能想出这么文雅的词,没少费脑子吧。
邱秋看看伤感的爹爹,瞅瞅心情甚好的老三,瞧瞧沉着张脸的老大,再瞥一眼唇边扬起一抹讥讽的小五,不得不承认,几个儿子中,老三最贴心,他看出了爹爹从农场回来后,身心遭受的打击、创伤,并做到了一个儿子对爹爹应有的关怀和祝愿。
褚辰也瞧出来了爹爹经受的创伤,只是刚回来便经历了奶奶重病、二姐被撵,心冷了。再加上他同样经历过那些,且又早早地走出来了,并将那段经历当成了他前进的基石,所以对于爹爹时刻想缩回壳里的行为……他无法理解,更做不到感同身受,一如爹爹对跟他有同样经历的褚辰、褚韵,依然能做到无视一样。
说到褚韵,邱秋才霍然一惊,扫视了圈,人呢?
“姆妈,你没给二姐打电话,通知她过来吗?”
谢曼凝脸色一僵,不自然地端起杯子:“啊,我没打吗?可能太忙了,忘记了吧,为了整治一桌好菜,我一大早便出门,跑了几个地方,才凑齐了这些食材。来来,褚律师,敬你一杯,恭喜你重执旧业,再施所长,愿你于旧日佳绩之上,再创辉煌。”
褚锦生配合地端起杯子,站了起来:“这些年辛苦你了,这杯我敬你。”
谢曼凝感动地抹了下眼角:“夫妻嘛,理应携手共赴白头,互相砥砺前行。”
说罢,起身跟丈夫碰了下杯子,一饮而尽。
邱秋看得想翻白眼,褚辰捏了下妻子的手,别想着叫醒一群装睡的人,没那必要,二姐现在病好得差不多了,工作努力上进,不跟这边掺和才好呢。夹了块鱼腹部的嫩肉放进她碗里,吃罢,吃完回家,想二姐了,就打电话把人叫回家住几天。
原想着饭后跟爹爹聊聊药方入股,听听他的建议呢,褚辰这下也歇了心思。在老大之后,随大流地端起酒杯敬爹爹,说了两句祝福,便给妻子和一双儿女剥起了虾,挑起了鱼刺。
昭昭扯扯爸爸的衣袖,要吃鱼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