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廷远身躯一震,额上和鼻尖都冒出了汗,声音微微颤抖:“什……什么沈延远,我听不懂你的话,根本不知道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他强装镇定,却抑制不住慌乱之色。
庾县尉目露疑惑:“沈延远又是何人?”
梁夜道:“三十多年前,吴兴沈氏有一支牵扯进藩王谋逆案,成丁坐弃市,妇孺没为奴婢,沈延远是那谋逆官员的遗腹子。”
他瞥了眼苏廷远:“那沈姓官员伏罪之前,曾为夫人腹中骨肉取了名字,若是男孩,便叫做沈延远,若是女孩,则唤作沈清。”
“沈青?”庾县尉皱起眉头,“这不是他妻子过所上的假名么?”
梁夜颔首:“人在编造事实时,总是不自觉从熟悉的人或物中取材,或许他只是不假思索地用了这个他熟悉的名字。”
苏廷远干笑了一声,快速地眨动着眼睛:“一派胡言,我是苏家大郎,不知道什么沈氏……”
梁夜看了他一眼:“暂且放下沈氏不提,先来说说苏洛玉的事。”
??[34]噬人宅(三十一)
苏廷远神色一僵,但随即又做出满不在乎的神色:“你们的人去了趟建业,无非听到一些流言蜚语,梁仙师不会当真了吧?”
庾县尉看向梁夜:“是何传言?”
梁夜道:“苏氏兄妹来到芜城之前,曾在建业住了八年,城中一直有苏氏兄妹不伦的传言。建业的旧仆也说,苏氏兄妹不知避嫌,常屏退下人,共处一室,甚至当着奴仆的面有失当之举。”
苏廷远:“那些件贱奴嚼舌根罢了。”
“那么苏洛玉腹中的孩子呢?”梁夜道,“苏府奴仆都能作证,苏洛玉死时已经显怀,有六七个月身孕,此事不难求证,苏洛玉突然死亡,需仵作验过才能下葬,庾少府只需遣人去问一问建业的仵作便知,顺便也可以问问,苏洛玉的真正死因。”
苏廷远抬起眼皮,用充血的眼睛瞪着梁夜:“那又如何?舍妹不守妇道,不知与谁有了奸情,不是家中刁奴,便是去烧香时遇到的什么登徒子,做出丑事不算,还弄出了孩子,我身为兄长,自要管教她,将她禁足。她得了天行,自觉玷污门楣,愧对父兄,最后不饮不食,将自己饿死了,有何不清楚的?”
海潮虽然已经知道苏洛玉的大致死因,听苏廷远这么轻描淡写地说出来,还是感觉浑身的血都要烧起来:“你害死了她,还往她身上泼脏水,你这畜生!”
苏廷远恍若未闻,甚至还笑了笑。
“苏洛玉骂你负心汉,还把你咬出血,你敢说没有么?”海潮质问道。
“舍妹自从被夫家休弃,这里便有些不清楚……”他指指自己额头,“犯病时把苏某错认成故夫,我只是怕激她,这才顺着她说几句话。她有没有疯病,你可以去问秦医女……”
他忽然似是想起了什么:“对了,秦医女不见了,可惜。”
“奴仆们却说苏洛玉平日神智清醒,不似疯人。”梁夜道。
“她不发病时自是清醒的,行为举止与常人无异。”
“那么请问沈居士,一个神智清醒、与常人无异,被夫家休弃的女子,为何每个月十五都去寺庙求子?”梁夜问。
苏廷远说不出话来。
“若她当真如你所言,被夫家休弃后投奔兄长,与某个奴仆或外人有了私情,她都不可能去求子。若你们是兄妹不伦,她更不可能去求子。她会去求子,只有一个原因她已嫁作人妇,并且还是人妇。”
苏廷远默然无语,冷汗从他脸上滑落下来。
梁夜接着道:“你提起那位故妹夫,却遮遮掩掩,连他姓甚名谁、在朝中任何官职都语焉不详,因为苏洛玉从未嫁过什么曹姓书生,被休更是子虚乌有。从头到尾,她只嫁过一个人,便是你。”
顿了顿:“你们是假兄妹,真夫妻。”
庾县尉道:“苏廷远,你还有什么话可说?你为何冒充苏家大郎?真正的苏大郎何在?”
苏廷远揪着袍摆不吭声,半晌方道:“不错,我与苏洛玉是夫妻,八年前我与她举家从蜀中迁往建业,我们主仆四人乘小舟先出发,妻兄与其余仆役乘大船后行,未料夜半在江心遭遇风浪,船只沉没,妻兄葬身鱼腹。
“我是苏家赘婿,出身孤贫,操持苏家买卖名不正言不顺,便与阿玉商量,顶替妻兄身份,在建业落脚。”
庾县尉看向梁夜:“这说法倒也合乎情理。”
“你不可能是苏家赘婿,”梁夜道,“从蜀中到建业,要查验过所。你到建业后,官府又因沉船之事来询问过,若冒用苏大郎过所,反而有可能节外生枝。而且“廷远”两字化自你本名“延远”,苏大郎若恰好叫这名字,未免太巧,可见苏廷远是你本名。
“你之所以姓苏,只有三种可能。其一,你本来就姓苏,同姓不婚,老家主不可能嫁女。其二,你是苏家养子,便与苏洛玉是义兄妹,老家主也不可能嫁女。其三,你是苏家家奴,主人赐你姓苏,老家主或许赏识你,帮你脱了奴籍,但实际上你仍是苏家奴仆,主人肯定容不得你觊觎爱女。”
顿了顿:“若是第一种可能,同姓不婚,你不会娶,苏洛玉亦不会嫁。若是第二种,身为义子,身份光明正大,自会得到栽培重用,不必娶苏洛玉,所以只剩下第三种,你是苏家家奴,因受主人恩赏,脱去奴籍,但事实上仍是家奴。”
“我不是奴仆!我不是!”苏廷远像是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咬牙切齿,赤红着眼睛,脖颈上青筋暴起,声嘶力竭地吼道。
若众人本来还有一丝怀疑,见他这副模样,便知梁夜说的千真万确。
庾县尉沉吟道:“但苏家是名商巨贾,总有人知道苏廷远不是苏大郎……”
梁夜道:“其一,苏家根基在蜀中,距建业数千里,建业少有了解苏家底细的人。其二,苏老家主在世时,苏家买卖把持在他手上,苏大郎没有独当一面的机会。
“且苏大郎应当不是苏老家主亲生,可能是为了承继血脉从族中过继的养子,可能过继的时间不长。”
苏廷远像看妖怪一样看着梁夜,脱口而出:“你如何知道?”
梁夜:“苏洛玉弥留之际,神思恍惚,却只唤父亲,只字不提兄长,可见她心里并未将其视作亲人,兄妹之间感情不深。否则,得知枕边人为了处心积虑谋夺家产,害死她父兄,她不会只念着父亲。”
苏廷远怔了许久,仰天大笑:“那死老魅,情愿把家业给那庸懦无能的废物,只因为他姓苏,有苏家的血脉!血脉!一个下贱的商贾,也讲什么血脉!”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看着梁夜,脸色出奇平静:“你怎么知道那死老魅和那废物是我杀的?”
梁夜淡淡地看着他:“苏老家主南下经商,与老总管一起身染时疫,客死异乡,症状却与苏洛玉死前相似,都是腹痛不止,呕吐腹泻,害死他们的并非疫病,而是……”
仵作冯十四接口:“是毒药,这是砒霜中毒的症状!”
梁夜点点头:“当时苏大郎和一些仆役也染上了所谓‘时疫’,但他们年轻力壮,挺了过来。
“贫道猜你也在染病的仆役之列,你很聪明,也很谨慎,若是急于求成,将苏大郎一并毒死,容易引起官府怀疑,若是仵作剖验尸首,便会发现他们的真正死因。
“苏老家主和老管事死后,苏大郎接管苏家买卖,李管事成为总管事,苏大郎如你所言,大约是个庸懦之人,也许颇为倚重你,李管事受你笼络和威胁,也为你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