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青摇了摇头,注视着夏绫的双眼:“我来茧女村,是为了寻找叔父。叔父是祖母幼子。
“二十多年前,祖父偶然间得到一片冰魄绫残片,心心念念,积郁成疾。他四处着人打听,二十年前终于听说巴蜀山中有个出产异绫的村子,便遣了叔父来山中探寻。
“祖母极力反对,可是祖父固执非常,叔父不得不从命,二十年前带着几个仆从进了深山,从此音信全无。
“直到数年前,有人带着一匹白绫找到我们家,原来叔父在茧女村中不便传书,他便在村里一个女子的帮助下,将自己的下落写在白绫尾端,许送信人以酬劳,卷在布匹之内,借着与村外人交易偷偷送出去。”
“送出去的书信应当不止这一封,可造化弄人,只有这一封送到祖母手上,且时隔十多年才送到。”
“信里说什么?”夏绫问。
“叔父说他找到了茧女村,也找到了会织冰魄绫的人,但织法阴损至极,有伤天和,于白家、于世人有百害而无一益,请祖母规劝祖父。”兰青道。
海潮看着他的眼睛,见他神情坦荡,眼神清明,不似作伪。
他接着说:“叔父还在信中说,他在茧女村遇到了心仪的女子,已与她订下终身,不日便会带她回蜀州城。”
他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小片泛黄的白绫放在案上,上面只有日期和落款“子云深再拜”,墨痕已淡,仍能看出字迹潇洒,仿佛可以窥见写字之人的落拓不羁。
原来他的名字叫做白云深,海潮心想。
“我没敢将完整的书信带在身上,生怕叫人发现,只带了一小片,预备找到叔父、叔母或其后人时,作对证之用,”兰青露出遗憾之色,“可惜进了村子才发现叔父叔母下落不明。”
“村人的那套说辞我一听便知是假,”他继续道,“当年叔父准备带叔母回蜀州城,若是真的顺利离开村子,怎会那么多年音信全无,连祖父的丧礼都不回来?且叔父最是重情重义之人,又怎会抛妻弃女?我知道其中一定有蹊跷,于是便留在村中寻找真相。”
海潮:“你现在知道真相了么?”
兰青眼中现出哀伤之色:“梁公子已经告诉我了。我一直怀疑族长害死了叔父叔母,不料她才是我叔母。可惜相见而不相识,直到她……也未能相认……”
夏绫轻轻摇了摇头:“阿娘应该猜到了你的身份。她是个疑心很重的人,我还纳闷你的身份可疑连我都看得出来,她怎么会一无所觉。”
顿了顿:“而且有几次,你在院子里,阿娘坐在窗前望着你出神,如今想来,应当是想起了你叔父……”
兰青怔了怔,旋即黯然道:“她为何不告诉我”
夏绫低下头:“许是不知该怎么开口罢,你叔父变成那样,阿娘一定很自责。”
兰青眼睛湿润起来:“听说是叔父将我们带到禁地,当时我昏迷不醒,未能见到他最后一面。”
他停顿了一下,深深叹了口气:“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只可惜那洞窟入口坍塌,连收葬都做不到……”
海潮从怀中取出那蛾人的一小包骨灰:“这是我收取的骨灰,准备找个地方下葬的,既然你是他亲人,还是交给你合适。”
兰青颤抖着手接过,哽咽着道:“多亏小娘子,叔父才能归葬故乡,请受在下一拜。”
说着便跪了下去。
海潮忙摆手:“不用谢我,你叔父救了我们的命,这点小事算什么。”
兰青还是坚持磕了三个头,起身时泪水已经流了满脸。
他拭了泪,郑重地将叔父的骨灰收好,向夏绫道:“叔母的遗体,阿绫打算怎么办?”
夏绫泪盈于睫:“本该将阿娘安葬,可是我在这村里留不下去了,只能将葬仪托付给锦姨。”
兰青思忖片刻道:“我有个不情之请。我想将叔母遗体带回蜀州,与叔父合葬一处。”
顿了顿:“这样你和阿眠也可以随时去祭扫。”
夏绫咬着唇想了很久,轻轻点了点头:“阿娘一直想离开这里,生前身不由己,死后遂了她的心愿吧。比起留下来,她一定更愿意和你叔父在一起。”
兰青沉吟片刻,又道:“阿绫今后有什么打算?”
夏绫道:“天大地大,总有我们的落脚处。”
兰青欲言又止半晌,将袍子的膝盖处都抓皱了,方才鼓起勇气道:“同我回蜀州吧,阿眠是叔父的骨肉,祖母一定也不放心她流落在外,而且那些村人到了外面也需要生计,我可以安排他们到白家的绫锦坊……”
不等他说完,夏绫便道:“多谢你的好意,不过不必了。我们虽没出过村子,但只要勤勤恳恳、踏踏实实,总能找到生计的。”
顿了顿:“若是尊祖母要见阿眠,我可以带她去拜访,但她是我姊妹,我能照顾好她,不会把她交给别人。”
兰青迟疑了一下:“阿绫,你是不是还在怨我骗了你?”
夏绫摇了摇头:“我不怪你,你以为是阿娘杀了你叔父,防着我也是应当的。”
“阿绫……”
“可是被骗就是被骗,”夏绫抬起眼直视着兰青,眼中一片澄澈,“我不能骗你说我不伤心、不在乎。”
兰青默默看着她,眼中满是复杂的情愫,他终究什么都没说,点了点头:“若有什么帮的上忙的,尽管开口。”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不起眼的文石坠子:“这是我的信物,你且收着。白家在蜀州、两京和江淮各州都有店肆,若有急事,凭此物可以救急,也可以让人传信给我。”
夏绫不肯收,兰青眼中露出痛苦之色,恳求道:“我知道你不想与我有瓜葛,就当我为叔母尽点心,可好?”
夏绫这才默默地收下了。
兰青低低地道了声谢,起身告辞。
他一走出门,夏绫便捂着脸抽泣起来。
海潮默默陪她坐了会儿,便有村民来敲门,道竹排已经扎好,雨快停了,暗河水也涨起来了。
两个时辰后,背井离乡的人们收拾好了行囊,族长的棺木也由几个青壮从山上抬了下来。
众人依次登上竹排,撑开竹篙,静静流淌的暗河水映出火把的光,犹如星河坠地。
竹排缓缓驶出漆黑的溶洞,东天已露出鱼肚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