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林仲勋非常喜欢侍弄花鸟鱼虫和一些名贵品种的洋犬,蒋华东遍寻许多省份,终于买到了一尾凤鳞角的黑色燕鱼,在一些精品店中,八十年代初就卖到了大约几万一条,相当于在一些繁华城市买一套公寓的价格,而九十年代中,随着这种鱼的濒临绝种,更是价值连城。
蒋华东将这条鱼放在玻璃鱼盅内,摆上了珊瑚和水草,看上去格外精致,林仲勋接过后仔仔细细的转动把玩了一会,笑得合不拢嘴,“这样的好鱼,市场不多见了,你有心,应该并不好淘吧。”
蒋华东笑着接过保姆递来的茶杯,眼神不经意扫了一下,握在掌心没有喝,“没什么难,有心去找,都能找到,既然是亲自到林府拜访,不准备一点礼物表达晚辈的敬仰,太失礼了。”
林淑培站在一侧,看了一眼那游动得欢快的鱼,死死抠住裙摆的流苏,“蒋先生知道父亲喜好,可怎么忘了是我邀请你来的。”
她说完有些不好意思,颧骨处缓慢发红,林仲勋蹙着眉头将鱼盅放在茶几上,语气不太好说,“都多大的人,还找客人要礼物,是我平时疏于管教你才做出这么不体面的事,让蒋先生笑话。”
蒋华东回身朝站在门口的两名保镖挥了挥手,其中一个走过来,拿出一枚长方形盒子,蒋华东伸手拿过,起身送到林淑培面前,他垂眸看着她的脸,格外温和说,“我自然不会忘记林小姐,这点小礼物不成敬意,希望林小姐不要嫌弃。”
林淑培接过来打开,蓝色绒布之上躺着一樽非常晶莹剔透用水晶石雕琢而成的钢琴模型,大约有手掌大小,长宽厚薄得益,黑白双色分明,非常精致漂亮,同样水晶材质价格不菲,却又不会奢靡到满是铜臭气息。
林淑培从小出身名门,是70后一代的国人最早接触西洋玩意和欧美风格,见过国际上的大世面,为她准备礼物的有不少官宦和商门,都没有得到她半分青睐,往往都是些拍卖场上难得的珠宝,看上去奢华却又俗不可耐,但是蒋华东本身就让她非常喜欢,不论送了什么她都爱若珍宝,何况还是如此讨她心意的东西,她笑着护在胸口,语气不自觉又温柔了许多,“谢谢蒋先生,我非常喜欢。”
林仲勋脸色不是很好,他千叮咛万嘱咐,这个女儿仍旧没有放在心上,他轻咳了一声,看了看挂在墙壁上的时钟,“今天留下来用午餐,下午陪我研究研究花草。我也有些事要和你谈谈。”
蒋华东这个人,最精明之处有两点,一个是非常善于算计谋划,往往可以将对方几天之后要做的事都了如执掌,知彼知己。另一点在于他极其会拿捏适度,从不给对方机会,也不会让那个对方太狼狈,他从来都要主导局势,换做任何人,都迫不及待握住林仲勋这根命脉,千方百计讨好巴结,试图稳定这一条退路,而蒋华东却不会,他站起身,在林家父女微有诧异的目光下说,“沈老那边还有不少事,手下人毛躁,出来这么久我很不放心,就不再耽搁时间,林司令的美意晚辈心领,改天我腾出整日时间,再亲自过来与您品茗风雅。”
林淑培有些失落,她抿着嘴唇又不敢挽留,林仲勋想了一下,觉得也好,很多事私下说更适合,蒋华东没有表现出丝毫和林淑培之间的情愫,完全是自己女儿一厢情愿,这样冒昧提及,非常不礼貌。
于是他也没有挽留,吩咐了保姆和管家送他到庭院内,留下改日再约的活话。
蒋华东走出庭院,脸上始终温和的笑意瞬间褪去,冷得让人心寒。他对司机说,“接到电话了吗。”
“接到了,裴岸南答应了您的邀约,但时间有些改动,他说傍晚码头出货,应该是下午两点左右会在南子巷口等您。”
蒋华东眯着眼睛估算了一下,“这批货是金爷那批违禁的东西吗。”
司机摇头,“这个不清楚。”
蒋华东没有说话,他将风衣脱下,搭在腕间,身后保镖先于他上前一步,将车门拉开,他弯腰刚要进去,忽然旁边的一名手下按住了车门,蒋华东动作微微一顿,他看向那名手下,后者只是不言不语用目光扫视了一下越过他头顶的方向。
蒋华东顺着他目光看过去,在一方池潭上面,有一座凉亭,和金府的清月屏大同小异,低垂的屋檐将阳光阻隔,池水碧波耀耀,林淑培穿着一身浅蓝色的长款风衣,随着微风轻轻拂动起下摆,头发全部拢在胸前,蒋华东和她隔着斑驳的树影与蜿蜒的回廊轮廓良久对视着,他视力非常好,看出了她眼底的痴缠和迷恋,她却只能从他眼中看到疏离与温和。
蒋华东微微颔首,将目光收回,他转身进入车内,待所有随从全部坐好后,他吩咐司机开车去南子巷。
那名手下坐在副驾驶位置,从后视镜内看了他一眼,蒋华东若有所思想着什么,右手握成拳头置在鼻翼,他缓慢说,“我和林仲勋接触,沈老有察觉了吗。”
那名手下有摇头,“他对您还是非常信任,并没有打探您最近行踪,您做的也非常缜密,码头和场子有条不紊,沈老高枕无忧,每天都和一群女人在打牌喝酒,从来不过问您的事。这一次他到外省好像是去赴约一个豪赌的局,应该是后天下午回来。”
蒋华东将头扭向窗外,他望着后视镜内渐渐远去的林府,眼前晃过林淑培那柔情百转的目光,他抿了抿唇,“原本我想靠自己脱离沈老,可现在想来不切实际,他怎会轻易放过一个掌握了他那么多见不得人事的心腹,他对我格外看重,几乎用了全部心力栽培我,也从没想过我会离开,所以我必须要依托一个可以辖制他的人,林仲勋是军区总司令,手下握有一省兵权,他对于沈老非常了解,只是迫于很多缘故始终没有下手,如果我能攀附林仲勋摆脱沈张,是唯一的路。而以防沈张狗急跳墙,我要在离开前送他一份大礼,就是把他的劲敌金爷扫除,算是报答他对我的知遇之恩。”
“裴岸南不好对付,华哥,这人我接触过一次,手够狠,心硬,口也紧。几乎混这条路的他都占全了。”
蒋华东摸到一瓶水,拧开喝了几口,“他我来解决,注意这几天不要让沈张收到风声,我并不完全信任我手下这群人,把口风给我堵严了。”
手下和司机齐齐说了一声是,蒋华东看着那名几次欲言又止的副手,“你想问我什么。”
他抿了抿唇,“华哥,和沈张也是做,投奔了林仲勋也一样是做,这条路上您这么大腕儿,想脱离已经不可能,除非是生生扒掉一层皮,林仲勋是白道上的人,他万一靠着您再想往上头升官发财,您不就毁在他手里了。”
蒋华东头靠在椅背上,手指抚摸着水瓶的瓶盖,笑意深邃,“人都有弱点,我抓住了林仲勋的弱点,不怕他不为我所用。”
第二百六十九章 南子巷
蒋华东驱车到达南子巷时,还不到一点,这个时间巷口非常清静,一些水果和蔬菜摊位都被遮上了布,是歇业的空当。
茶行却异常热闹,正好是市井民众午休时间,谈论着街头巷尾的事,男人口中必少不了这些风云变幻,说来说去无非是蒋华东裴岸南和金爷与沈张两个响当当的黑帮大佬。
女人口中是金府内的姨太太,是擎华百老汇或者海阁夜院内某个舞女歌女新换上的旗袍和发型,手上拿着的折扇与指尖颜色靓丽的珠蔻。
八九十年代的每座城市最能代替流行浪潮的大约都是夜场里的女子,她们特立独行风华正茂,举手投足间吸引了多少男人竞折腰,女人不想背负风尘女子的身份与辛酸,却渴望得到风尘女子的魅/惑与手段来挽留她想挽留的男人。
蒋华东在巷口停住脚步,他看了一眼最尽头的店面,低声吩咐保镖在车内等候,他则独身迈上台阶,推开那扇吱呀吱呀摇晃的木门,进了茶行。
这里的茶行是二层小楼,通体木材搭建,冬暖夏凉,所以中午和傍晚总是人满为患,各种卖吃食的小商贩就在附近走街串巷的吆喝,乍看上去有点像民国时期的画卷。
茶行整体保留着老舍先生所写的《茶馆》的风貌,一切摆设都是陈旧的,茶盅是镶嵌了花纹的陶瓷,比青花瓷更适合用来饮茶,颇有几分意境。面前窗子下的阳光中站立着一名说书的先生,搭了简陋的红布台子在讲书,蒋华东站在门口位置听了一会儿,才发现他讲的竟然是自己,他俯身拍了拍最靠近门口一桌的听客,“这书名是什么。”
“风云大佬蒋华东。”男人说完后捏了一个瓜子扔进嘴里嗑着,“蒋华东你都不知道,不是南三角的人吧,这边哪有不知道他的,也就是没见过,听都听出茧子了。”
蒋华东颇有兴趣的靠着桌角点了一根烟,又给那男人扔过去一根,将打火机递到他面前,男人看了看手上的玉石洋器,立刻转过头来看他,语气里有几分惊讶,“挺有钱啊,用得起这么,怎么来这种茶馆。”
“体会一下平民百姓的生活。”
男人笑了笑,说书人正好拍了一下惊堂木,讲到最精彩之处,是蒋华东打退了数十人救下林司令千金的一段,底下听客爆发出雷鸣般掌声,这名抽烟的男人眼睛看着台上却对蒋华东说,“这就是英雄救美花好月圆,黑帮的人物攀上了当官儿的,以后都不用怕出事,天塌下来也有人顶着,不得不说,和蒋华东一比,我们做男人太失败。”
说书的人眉飞色舞,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被底下人催着往下说,“沈张何许人也,那是南三角数一数二的大佬,一个人顶起了黑帮的半边天,叱咤风云三十载,握着数不清的血债,他重用蒋华东并不是没有道理,这样的人看你一眼就穿透了你五脏六腑,没有点道行,是入不了他的眼。蒋华东年少成名,城府极深,此人不近美色,不赌不嫖,更不喜旁人对他阿谀奉承,这样滴水不漏毫无错处,别人根本揪不住他把柄。英雄少不了风月,沈张的长女双十年华,又有执掌一方军权的林司令独女爱慕有加,众位看官,我赌他一定是给林司令做姑爷。”
底下听客哄堂大笑,往桌上扔着块八的钱币,茶行里的小二从后厨挑了一个长长的茶壶,搭在肩膀上,对准了一号桌前排位置的茶杯斟满了,他转身要从空隙内转移到二号桌时,一眼看到了站在门口听书很有滋味的蒋华东,这边人不认识他,都是一群普通工人,发了工资闲得懒散来这边坐坐,哪里认识他这样高贵的人,小二左右逢源人脉很通,也是之前一次无意中听到了有保镖模样的随从喊他华哥,才恍然大悟。当时着实吓了一跳,这简陋陈旧的小茶行,竟然迎来了这样一樽大佛。
蒋华东专注望着台上说得唾液横飞的讲书先生,小二将茶壶放在了前台上,肩膀上搭着一条用得很旧的发了黄的白色毛巾,悄无声息站在蒋华东旁边半米距离的位置,“华哥,您来了。”
蒋华东心情非常好,他点了点头,“这书说得不错。似乎很卖力气。”
“那是当然,您这样的传奇人物,说书的敢不好好讲吗,底下听客都是老油条。”
蒋华东从皮夹内掏出一沓钱,“等他讲完了离开这里,把这些给他,不必说我名字。”
“得嘞。”小二接过去塞在坎肩的口袋里,“您来这边听书还是会友?”
“都有。你二楼找个清静位置,他大约两点左右过来,应该和我穿着差不多,姓裴。”
小二吓了一跳,“不会是裴岸南裴堂主吧。”
蒋华东浅笑不语,小二拍了拍自己脑袋,“哎呦,我走了狗屎运,这样两位大人物能让我有幸伺候一次,我真是积了祖德。这店里蓬荜生辉,要不是不方便透露出去,我一定摆个牌子显摆显摆,兴许茶行都能翻几倍的价。”
小二将蒋华东引到了二楼一处靠近窗子的位置,从窗口向下俯瞰,能看到这条老式风情街的全貌,对面几座江南风格浓郁的水楼在阳光下闪烁着一丝光芒,小二拿着毛巾非常用力掸了掸桌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手脚殷勤拉开一把椅子,伺候着蒋华东坐下,他俯身询问,“华哥来一壶什么茶?咱这里没有高档茶,就是西湖龙井,碧螺春,还有点连名字都没有的普通茶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