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华东胸口佩戴着白花,站在灵堂火盆一侧,来往吊唁的人非常多,比薛茜妤葬礼上的人还要多出一倍,而且身份官位更加显赫,不少都是带着保镖或者警卫员出席。
蒋华东朝拜祭的人一一鞠躬还礼,和他有过一面之缘或者点头之交的人,都在对林仲勋安慰后,走过去对他说几句情意话,蒋华东面无表情,看不出丝毫悲痛,仿佛这件事仅仅是出于一个丈夫对妻子不得已的尽心而已。
“蒋总,您请节哀,您壮年丧妻,确实非常可惜,但蒋太太想必也不希望您过于悲痛,我们生者还是要继续生活下去,也不枉费逝者的一片希冀。”
蒋华东微微颔首,“多谢您来吊唁我妻子,改日得空,我亲自到您家中拜访致谢。”
“蒋总事忙,没必要这样客气,我和林家也是多年世交,林司令晚年丧女,这份悲痛我也感同身受。蒋总这样年轻,能力出众,也要早日走出丧妻阴霾,日子还很长,给逝者一个铭记就够了。男人还是要成就大事,没必要拘泥于过往。还是需要一个体贴的妻子为我们打点。蒋太太也不会怪罪。”
蒋华东终于带着些浅笑说,“这个我会考虑。”
吊唁全部结束后,又等了十几分钟,确定没有人再来,蒋华东走过去对林仲勋提出告辞,林夫人没有说话,只是神情呆滞看着遗像和棺木,林仲勋问他是否等林淑培火化后再离开,蒋华东说机票已经订下,来不及改签。
林仲勋沉默了一会儿,冷笑说,“如果知道会有今天,我不会同意她嫁给你,哪怕她在央求我,以死胁迫,我也不会答应。不”
他说完后自己否认,“我根本不会将你带到林府,和她见面。我没想到她会喜欢你,我只是想收你做义子,没想到却阴差阳错成了女婿,毁了我女儿一生。”
他说完眯起满是皱纹的眼睛,“张律师和我提及了你要求建立基金会的事情,你做出这样抉择,我很震惊,在我眼里,你是个唯利是图自私自利无情无意的人,你不收这些,是对我女儿有愧吗。她的死到底怎么回事,我也有些猜测,你做事滴水不漏,在黑道上又只手遮天,但是华东,我最后以岳父身份劝告你,你这样放肆,早晚你会栽,栽得狠狠地,没有翻身余地,也许赔上这条性命,总之,会比任何一个人完得都惨。”
我心里咯噔一下,薛茜妤跳楼而亡,薛厅长和蒋华东反目为仇,现在局子都在死盯他,不管是场子还是宏扬,而林淑培死后,蒋华东没有一点难过的模样,更是刺激了林仲勋,他这话的潜台词,就是和他恩断义绝。裴岸南和蒋华东也就此分道扬镳,我忽然觉得蒋华东在一夕之间众叛亲离,失去了无数保护屏障,将他的羽翼完全折断,置身在暴风骤雨和众人的敌对中,还有在等待他回去决一较量的顾升。
从我出现那一刻起,一切都变了,如果我们没有在雨夜遇到,他不会到这一步,薛茜妤不会因我万念俱灰跳下高楼,薛厅长不痛失爱女不会和蒋华东反目为仇,而他也会在林淑培再三祈求下要个孩子,那么只要这个孩子流淌着林淑培的血,林仲勋就会和蒋华东站在一条线上,哪怕再大的危险,也要保住他,而现在很有可能,他会为他下绊子。
我想到这里觉得浑身都发冷,不知道他们又说了什么,蒋华东的脸色阴沉至极,“岳父也是有过妻女的人,一定不会不清楚,薏米对胎儿的影响,包括药物内的枇杷和红花。淑培利用我手下人对她的感情,安排了专门下药残害胎儿的保姆,用一些手段恰好被我的助理古桦挑走,如果我没有这样谨慎的心思,现在宛宛的孩子,恐怕早就不存在。淑培是自己身体不好去世的,但她所做的行为,并不会因为她去世,我就肯放过。她现在只剩下尸体,我也无法亲耳听到她承认,阿南这样做不完全是他自己主意,有她的参与和授意,所以我选择让这件事过去,是我仁至义尽,如果岳父还想以此要挟我什么,若我将这件事公布天下,世人都同情弱者,不要说淑培死后声誉不保,就是岳父您作为军队首领,这张脸也无处安放。”
蒋华东说完后,不顾林仲勋极其难看的脸色,牵着我离开了大厅。
古桦在开车到机场路上,接到了医院的电话,他放下后神色无比凝重,“蒋总,南哥的手术大夫跟我说,半个小时钱打完针,护士去拿吃的药,再回病房发现南哥不见了,他伤还很严重,能去哪里?”
第一百六十四章 像是不经意的错,或前世流转的因果
蒋华东看向窗外,并没有理会古桦,我坐在旁边握住一杯咖啡,递到他手上,“一直没有休息好,喝咖啡提神。”
蒋华东拿过去,也没有喝,他盯着车窗外倒退的风景,对古桦说,“林淑培的墓碑怎样安顿的。”
“在西郊陵园。最好的一块位置,碑陵上以林司令夫妇的爱女身份刻的文字。”
蒋华东嗯了一声,“这样最好。”
古桦说完后忽然想起什么,“蒋总,林司令说并不打算让蒋太太的骨灰安葬在西郊陵园,只是个文字冢,具体为什么这样做,我不清楚,大约是为了保护蒋太太的骨灰,听说秘密下葬在其他地方,但对宣称就在西郊陵园。”
蒋华东冷笑说,“老家伙防我。他担心我无所不用其极,掘了他女儿的墓,以骨灰要挟他为我做事铺路。”
古桦笑说,“他把您想的太坏了。”
蒋华东轻轻用手指敲着咖啡杯子的瓶口,“去一下西郊陵园。见裴岸南一面。”
古桦似乎觉得很奇怪,并没有相信蒋华东说的,到那里一定可以见到裴岸南,他看了眼时间说,“还有两个小时登机,从这里到西郊陵园来回往返大约四十分钟,应该来得及。”
古桦将方向盘打了右拐,两旁的风景在不久后变换为绵延无绝的桦林,树干上白色的波点很多,我有些密集恐惧症,看得浑身都发麻,蒋华东面无表情抚摸着杯口,在车子驶入陵园停车场内,他将咖啡全部喝下去,扔进了副驾驶前方的纸篓内。
我们三个人从车内走出,沿着唯一一条小路步上半山腰的陵园寝地,陵园的尽头是一大片茂盛的柏林和紫色的荆花树,一侧有黄白两色的野菊花,在萧瑟的秋风中摇摆拂动,觉得非常萧条。
我们站在一方有些荒芜的草坪上,看着尽头林淑培的墓碑,一个人影在碑前跪着,巨大的百合花束安放在供品两侧,微弱的说话声音低低传来,古桦屏息听了一会儿后,眼神亮了亮,“蒋总,是南哥的声音。”
裴岸南在那边暗哑的音色低低啜泣着,他手指抚摸着墓碑上的照片,角度有些远看不到林淑培那张面对众人永远温润的笑脸,裴岸南一遍遍抚摸着,“我一直想着能这样温柔摸到你,但我知道自己没有资格,你爱的只有华哥,你说你喜欢席慕容的诗,喜欢纳兰性德的词,我到澜城的每个夜晚,都在庄园底下看着,你就在二楼的天台上,就那么看着你,是我一身血腥之外最干净的时候。不管你到底做过多少错事,在我眼里都是最美好的。”
裴岸南三十五岁,他比蒋华东只小了两天。
我曾在一切误会揭开后以为他的坐怀不乱是被蒋华东传染,后来才知道,他眼中除了林淑培放不下任何女人的脸,所以也就始终没有过情史。
我不了解这世上那么多玩弄感情游戏人间的人,为什么就做不到他们的十分之一,人其实都可以克制自己,人的毅力和抵抗力是非常强大而无止境的,不管是面对欲/望还是狠心,金钱还是地位,都可以克制,只是有些人没有遇到值得让他克制的另一半,所以当埋怨对方对不起你时,要记得看看自己,是否值得他斩断全部贪/欲,而选择你。
林淑培不够好,我也不够好,但此时天堂里的她,人间的我,都该感谢这一生并没有白活,不管最终是否得到了最想要的那个人,至少我们曾被一个人惦念挂记,深爱凝望。
时间这块巨大的轮盘,很多时候指针指向的选择并不是我们最渴望的结果,我们总是固执的盯紧了自己想要的,却忘记如果转身,如果换一道题,也许反而海阔天空。
裴岸南断断续续的说着,蒋华东面无表情垂眸看着脚下,他看了太久,我觉得奇怪,低下头时,我被那些冲击力十足的猩红吓得险些尖叫出来,“好多血!”
沿着青石板的鹅卵路,通往墓碑的一段距离,许多粘连的石子缝隙内都是黑紫色的鲜血,似乎时间很久,并不是刚刚落上去的,有的被风吹过凝结成咖,看上去触目惊心。
古桦攥了攥拳头,“蒋总,一定是南哥伤口裂开了。他前天才做了手术,经不起这么折腾。”
蒋华东的眼睛眯了眯,他率先一步走过去,脚步极重的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裴岸南捂着脸正在哭,他听到声音,猛地转过头,站起的瞬间大约撕扯到了伤口,他捂着胸部位置非常吃痛的蹙了蹙眉,身手极快从口袋内掏出一把枪,对准我们后,他才看清楚来人是谁,他动作顿了顿,将枪缓慢放下。
“华哥。”
“你不要命了吗。”
蒋华东问万这话抬起腿朝着裴岸南左臂就是一脚,裴岸南本来也不如蒋华东动作狠厉,此刻又受了伤,完全无能抵抗,像一片碎瓦跌落在地上,发出“砰”地巨响,裴岸南闷吼了一声,半躺在地上看着蒋华东,他居高临下走过去,双手插在口袋里,“背叛了我,以为躲开就能活命?”
裴岸南看了他好半响,低低才喘息声越来越重,胸口大面积的渗出鲜血来,他眼里还含着眼泪,脸色却苍白如纸,“华哥,我就背叛了你这一次,但我不想看到你一错再错,蒋太太身体不好,我一直清楚,她不肯让你知道,我就替她隐瞒,她怕你担心,尽管我清楚你是怎样,你根本不会担心她,在遇到薛小姐后,你恨不得她立刻死,那药我说服不了自己给她喝!一个是我看成亲哥哥一样誓死跟随的男人,一个是我这辈子唯一深爱的女人,你让我怎样做!”
“我没说这个。”
蒋华东冷目看着他,“如果宛宛的孩子出了问题,我一定亲手杀了你。”
此时西南方向的云忽然变得乌黑深沉,整座陵园狂风大作,摇摆的桦林和柏树枝叶都在风中呼啸起来,像张狂的魔鬼,大衣一枚被骤风刮起,蒋华东将我护在怀中,定定望着脸色越来越白的裴岸南,“阿南,我们同甘共苦,你是我最信任的手下,我也知道,你一向把我看成榜样,那天我们在车上,你对我说,这一辈子唯一敬佩过的人就是我,世上的男人没有男人气概,贪生怕死的数不清,我可以一口气咬牙扛住三支枪对我的进攻,我可以一人打十个,还将他们全部放倒,我从黑道起家的街头混混儿,做到称霸一方的商业巨头,将所有对我有用的人玩转在股掌间,但其实除了这些,我没有什么值得你敬佩,我对于爱我的女人无情无义,我不知道什么叫作感动,我只清楚,我爱和不爱,就该用两种不同态度对待,我无法改变我曾经,但我可以抉择我未来,我要和谁在一起,我就会为她铲除掉所有阻碍她站在我身边的力量。哪怕背信弃义,我也在所不惜。可你不要学我,我是个坏人,就宁可坏到底,我不愿我在某天死于非命时,还后悔什么。你说你和我恩断义绝,为了林淑培。好,我不强求你跟着我做事,你有足够能力自立门户。”
蒋华东说完后,将自己口袋内的枪掏出来,扔到他面前,“这把枪,是白银铸造,曾经林仲勋第一次见到我在赌场为了救一个无辜女子打架时,将这个东西给了我,把我带回林府,遇到了林淑培,这把枪跟随我十年,我很少亲自用它,枪身刻着我名字的缩写,里面十发子弹弹身也都刻了我名字。道上人见到这个,就像看到了我,除了你了解到几个和我势均力敌的角色,其他人有多少算多少没有不发怵的,你自己一个人脱离了我,曾经又帮我做了那么多事,如果有人找上你为难你,你寡不敌众,把这个拿出来,他不怕死,你就崩了他,出了事警方找到我头上,你平安无事,这也算是我为你做的最后一点大哥该做的事。如果能脱离这个组织,把自己洗白,找个好女人结婚生子,林淑培并不值得你这样爱她,她也在利用你,你值得更好的女人。既然恩断义绝,那么阿南你记住,以后我蒋华东是生是死,是好是坏,和你没有半点关系,路上碰到我要死了,你也不要管,背对我往前走,听明白了吗。”
裴岸南忽然咬着牙低沉哭出声音,他看着蒋华东,眼底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情绪,他张了张嘴颤抖声音喊华哥,蒋华东没有理他,转身牵住我手,朝着石子路下走去,他对站在原地担心裴岸南伤势的古桦吩咐说,“车给你留下,马上将他送到医院,盯着他做手术,等他伤口没有大碍,你再离开澜城回公司找我。”
裴岸南在身后忽然朝着这边爬了两下,他用非常嘶哑和憔悴的声音喊着华哥,蒋华东步子没有丝毫停顿,反而越走越快,直到我们离开墓园走出去很多,拦上一辆出租,他坐在后面后脑靠着椅背边缘,盯着车顶的眼圈忽然变得非常猩红湿润。
我说不出的酸涩,我伸手按住他肩膀,“对不起。”
“和你无关。”蒋华东看着前方被风吹垮的两棵小树,还有遍地狼藉颓废的花草,“就算没有你,我依然无法回应林淑培。五年前她受伤,你并没有存在,她的死和你没有半点关系。林仲勋以她舍命救我为理由,逼我娶她,又用那么多利益拴住我,要我答应护林淑培一生,如果一开始我就做个忘恩负义的人坚决不肯答应这门婚事,林淑培也许会选择裴岸南,因为嫁给裴岸南是距离我最近的一条路。可我错在看着林淑培奄奄一息躺在床上,双腿不见了,伤口全部是鲜血,我不忍心拒绝,如果我说不,她很可能生无可恋就去了,那时候她才二十八岁。从最开始在这段婚姻中,我就没有动过一点感情,我注定辜负她。如果没有你,我会和她讲究过完一生,不过一个名分而已,给谁都是一样。但我不能做到委屈你,爱一个人不就是应该把最好的捧给她吗。我一开始动过这个念头,但我还不够牵制林仲勋,他为了女儿什么都做的出来,我只能等,等到我的势力积聚得更多,我才可以不顾他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