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邱三桥走得很慢,却也是异常的艰难。刚坐上电梯的时候,寻逸就发来一条消息【我到宿舍了。】他低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短信里的文字看,直到电梯“叮”的一声停在12层。

邱三桥把钥匙插进锁孔转了转,刚打开房门就看见一只纯黑的折耳猫立在玄关的鞋柜旁。那小家伙抬起脑袋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刚进来的人。

“你好,贝卡利亚。”邱三桥边换上拖鞋边向它打了个招呼,然后抬眼一看墙上的挂钟都已经十二点了,知道今晚注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因为最近他的精神衰弱症又严重了不少,一旦过了十二点再躺下,就根本别想睡着了,吃再多的安眠片也无济于事。

想到这儿,邱三桥索性在沙发边柜上捡了几张谱子,向钢琴室走去。

按整套房子的格局来讲,这个所谓的钢琴室原本是留给孩子用的,但随着年龄的增加,邱三桥愈发笃定自己的户口本上是不可能再多出一个女人来的,至于孩子什么的,这辈子就算了。于是他干脆把儿童房改造成了钢琴室,推了一架92键的贝森朵夫三角钢琴进去十几年前他去耶鲁大学读博士的时候,音乐学院里那架贝森朵夫钢琴的音色让他无比迷恋。

以往心情烦躁的时候邱三桥都会强迫自己坐在书房里阅读法学相关书籍,可这些年来那些大部头的书都快被他给翻烂了,他只好借音乐排解愁绪。邱三桥来到钢琴前,正准备抬起小顶盖的时候,尾随主人进屋的孟德斯鸠一躬身蹿到了大顶盖上,低低地叫了一声。

“孟德斯鸠,下来吧,你难道不想听听李斯特的《鬼火》吗?”邱三桥温柔地摸了摸折耳猫的小脑袋。

孟德斯鸠又叫了一声,舒服地延展了一下身子,向下一跳,爪子刚好落在C、E、G三个键上,一瞬间C大三和弦音震彻耳膜。

邱三桥把钢琴的大顶盖掀了上去,用大支架支好后,又将李斯特的《12首超级技巧练习曲》放在谱架上,翻到《鬼火》那章,照着谱子弹了起来。

这首降B大调小快板是李斯特写过的最变态的钢琴曲,邱三桥练了整整一个月都弹不流畅,不过越变态越刁钻就越能激起人想去挑战的欲望。他上次栽在了第30-38小节的大跳和装饰倚音上,而这次勉强把那段弹准,却又毁在了第128-132小节bG音上的增三小七和双手分解琶音上。

邱三桥摇摇头,合上谱子,默弹起贝多芬的《c小调第八钢琴奏鸣曲(悲怆)》来。他刚进法大的那年,在教师新春晚会上弹的就是这一首,弹完后老院长悄悄对他说,小邱,这首曲子的名字跟晚会的基调有点冲撞,明年能不能换一首?邱三桥点点头说,当然可以。

第二年邱三桥把贝多芬的《升c小调第十四钢琴奏鸣曲(月光)》翻了出来,但因为前天晚上一直睡不着觉,演出当天他有些瞌睡,弹错了两个音,本以为出了个大丑,结果一曲奏完,台下掌声雷动。晚会结束后老院长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说,小邱,你钢琴弹得不错,明年还弹这首,作为晚会的压轴曲目。

将《悲怆》的三个乐章连贯地弹下来后,邱三桥不死心地又翻开乐谱,练习起《鬼火》来。当他好不容易弹到第138小节的K46和弦的时候,却被一阵敲门声给打断了。

邱三桥心里暗叫了一声糟糕,现在已经是凌晨了,楼上那个老教授一定睡下了,他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邱三桥从琴凳上站起来,跑到玄关把大门打开。果不其然,外面站着楼上住着的那位老教授。

老妇人向男人抱怨:“邱老师,刚才是不是你在弹钢琴啊?这大半夜的,我不懂音乐,还以为是在闹鬼。”

邱三桥心想,老教授说得不错,本来就是“鬼火”。可他嘴上不能这么说,只能满怀歉意地看着老人:“实在是不好意思,我忘了这件事了,打扰到您了。”

生平第一次被人说弹琴像是在闹鬼,邱三桥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他坐在沙发上反复琢磨着老教授的话,转念一想,这世上也不是没有鬼的存在。如果十五年前没把寻辉扔下去,他和戴长剑几个人早就掉进海里淹死了,怎么可能还有这份闲情逸致弹琴。那么现在的他们又算是什么东西,或许真的是鬼吧。

而寻逸那孩子试图去做的,就是把他们这些披着人皮、衣着光鲜的鬼给揪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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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邱三桥他们五位老师聚在戴长剑的办公室里商量昨天发生的事。这次戴长剑明令禁止龚鸣在他办公室抽烟,所以室内除了滞流不通的空气之外,再没有其他呛人的味道,这让对烟味异常敏感的邱三桥着实觉得舒服不少。

“戴老,看来那小子八成是去调查咱们了。”原本站在角落处的龚鸣往人堆儿里扎了过来。

龚鸣说话吐气都带着烟味,邱三桥的鼻子又开始痒起来,他下意识地向旁边儿撤了一步,开口道:“我猜寻逸那孩子已经拿到了当年登船乘客的名单,但我想不明白,他一个学生是通过什么渠道把这些资料弄到手的?”

谢振云想了一会儿,说:“寻逸以前在京大医学部的时候可能没那个人脉,但在法大就难说了。我现在多少有些明白他为什么要过来了,不是针对我们而来,而是为了方便调查。”

“那……那,咳咳,我们……”王来生瞥了戴长剑一眼,又瞥了邱三桥一眼,见二人神色复杂,就把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地咽回了肚子。

龚鸣眼带嘲讽地扫了王来生一眼,用一种不以为然的口气说:“王老师,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吧,那小子根本不可能查到我们头上,这一点想必各位比我更清楚,幸亏当年刘芳华同意”

王来生越想龚鸣的话越觉得不对劲儿,实在忍不下去了,便出口打断道:“龚老师,你认为这可以被称作是一件,咳咳,幸事?”

龚鸣冷哼了一声:“退一万步讲,如果寻逸那小子手里的名单中真的有咱们的名字,第一个被质问的人,不该是邱老师你吗?”

这句话邱三桥不怎么爱听,因为总有一种龚鸣故意要把他推到风口浪尖上的感觉。

邱三桥隐隐地觉得龚鸣还在为他收寻逸做学生的事耿耿于怀,不过他并不想跟对方产生任何争执,只好放缓了语气,低声说:“是,如果名单上有我们的名字,第一个被质问的人肯定是我。不过依我看,以寻逸的反应,咱们的名字应该没有出现在他手上的那份资料里。”当然,邱三桥知道寻逸的心思很重,给他们虚晃上一枪也不是不可能,但他转念又想到男生昨晚对他说的那句“谢谢”,顿时胸中五味杂陈。

“我早就说过那小子已经误入歧途了。邱老师你就当是陪他玩玩,等他查不下去了,自然会放弃。”

站在窗边一直拧着眉头的戴长剑听了这些,紧绷着的一张脸总算缓和了一些,眼皮上的痦子终于从皱纹中钻了出来。他咳了一声,缓缓开口:“即便如此,我们还是不能掉以轻心。小邱,你还是把寻逸盯紧了为好。”

“我尽量。”邱三桥点点头,嘴上答应了心里却在想,寻逸这孩子性子很倔,不是他想管就能管得了的。

他们几位老师凑在一起又说了几句,分开的时候龚鸣眯着眼睛附在邱三桥耳边低声说:“邱老师,如果你昨晚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任由事态发展,我们今早也不用聚在这里谈这个了,你也就不用再花心思去跟着寻逸那小子了,你说是不是?”

邱三桥怔了怔,一时有些不敢相信龚鸣会说出这种话来。他绷着脸没吭声,却在心里来来回回地品着龚鸣这番话里的潜台词,对方八成是在暗讽他心不够狠。

没错,如果昨晚他放任那两个不法分子,让他们溺死寻逸,的确能一了百了,不过这跟间接故意杀人又有什么区别?为了掩盖杀人的罪行,再去杀一个人,这种事情放在十五年前,年轻气盛的他可能会挣扎一阵子,但放在现在他说什么也不会这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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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三桥心情复杂地回了办公室,推门的时候寻逸正在里面整理东西。

寻逸把书和资料放进背包,淡淡地说了句:“老师,我下午有些事,要回一趟宿舍,先走了。”

邱三桥想到戴长剑刚才的嘱咐,决定把寻逸留在身旁,不让那孩子到处乱跑,于是问道:“你晚上还有事吗,没事的话可以过来帮我整理一下文献资料吗?”

寻逸点点头,视线透过金丝边儿眼镜在自己老师右侧的鬓角上停了好一会儿。

邱三桥被对方看得不自在,疑惑地问了句:“小寻,你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

“邱老师……”寻逸收回了目光,推开门背对着邱三桥不冷不热地说,“你头发上有根猫毛。”

接下来的几天,寻逸被那个一直缠着他给他发短信的男生在教室和食堂门口堵了好几次。他只要是见着那个男生,二话不说就挥拳上去,弄得刘景韬、崔文几个人瞠目结舌。

刘景韬实在是好奇,忍不住问:“哥们儿,他是谁啊,你好像特别不待见他。”

“杀人犯。”寻逸冷冷地回答,自始至终没看刘景韬一眼。

胡景韬一脸的不信:“杀人犯?哥们儿,你好好说,如果他真的杀了人,早被关进去了,不可能天天在这里晃荡。”

“他杀了人,但是法律没法制裁他。”

“你说他钻法律的空子?”

寻逸面目表情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