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往常要到寅时过半才醒。
他睁开了眼耐心听着,才发觉这声响并非来自殿内,而是从外头传来。
脚步声被雨声遮盖,等到人影逐渐接近才能清晰地听出。来人发丝凌乱,染了尘土的衣衫又浸了雨水,形态算不得优雅。
他越来越近了,李执脑中浮起一个名字,却并不敢确定。
直到来人到檐下也没停,竟要径直开门,李执才使劲将他拉住,低声问:“殿下您不是在矜城吗,怎么回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
无诏归京,视同谋反,他犯的可是死罪。
纪云宴有些体力不支,仍强撑着疲软的身体,双手握住李执的肩膀,神色动容。
“邵家要反,张相无意听见了高氏的密谋,公公你快让我进去,我好告知父皇。先生他还在矜城,我不能不救。”
“天大的事也等下了朝再说,陛下他尚在休息,”李执反手握住他的双臂,温声劝道,“要不您先回去更衣,将自己拾掇干净再来面圣?您是陛下唯一的儿子,他会见您的。”
“我一刻也等不了,”他日夜兼程地从矜城北上,时常从秦嘉平被杀的噩梦中惊醒,便不敢再睡,握紧了缰绳继续上路,“南方世族大多为邵家所用,千钧一发之际,我顾不了仪态不端。”
他挣脱开李执的手,推开了门。
殿内的灯不知何时亮起,纪蒙尘端坐在床沿,似乎心情不佳。
纪云宴看不清他愠怒的脸色,径直跪了下去,正欲开口说话,便听坐在上头的纪蒙尘出声。
“你对秦嘉平比对朕还要上心,到底是他带大的,谁对你好你便会对谁好。”
纪云宴敏锐地察觉到他语气寒冷,硬着脖子解释道:“先生是矜城太守,是儿臣的老师,儿臣应当为其安危担忧。”
“朕当年就不该将你接来皇宫,过继到秦嘉平门下让你当了他的儿子该多好?也不会再惹朕动怒。”
发间的雨水顺着滴落在地,形成一滩不小的水面。纪云宴俯身跪在地上,在纪蒙尘勃然大怒的一瞬间,却透过水面,依稀看见了他身后晃动的人影。
屋里还有人在。
纪蒙尘身后的人被吓到,短暂的瞬间发出低声的呼喊。
这个声音他再熟悉不过。
他冒着巨大的危险抬起头来,终于瞧见了躲在纪蒙尘身后的柳双娥。
她衣衫不整,是在听见殿外的动静胡乱套上的,修长的脖颈依稀能瞧见昨夜留下的红痕。
立在一旁随侍的李执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
纪云宴不知该说什么话,是说打扰娘娘清梦,还是该说打扰父皇安枕?
他一对上柳双娥那双平静的眼眸,脑袋就有些转不过弯来。
纪蒙尘抓住身后人的小臂,小心摸索她的皮肤,以示安抚。
他回过头来,朝着眼神飘忽的纪云宴说:“还不快见过贤妃。”
纪云宴顺着台阶下:“儿臣见过贤妃娘娘,打扰娘娘清休是儿臣罪过。”
父子俩这么僵持也不好,柳双娥上前来附过纪蒙尘的耳畔,轻声劝道:“寅时即将过半,陛下不如先更衣,误了早朝的时辰可就不好了。”
她话语里的意图其实很明显,但他几乎没有思索地就答应下来。
“朕听你的,这就更衣。你再睡会儿,朕散朝后去你宫里用膳。”
她的嗓音似乎对平复纪蒙尘的心情有大用,服侍他更衣时都平和不少,甚至离去时,还在柳双娥的脸颊亲吻了一口。
他走时只丢下一句话:“朕已知晓,你回寝宫等待传召。”
李执随他一同去朝上,甘露殿里竟只剩纪云宴与柳双娥二人。
她未正眼看一边的纪云宴,下床想将案上的烛火熄灭。天色还早还早,估摸着能再睡半个时辰。
就在手要将火苗扇灭的前一瞬,自己的手却被人紧紧握住。
“你不记得我了吗?”
纪云宴的力气很大,将手臂勒出淡淡的痕迹。然而她也只是轻轻用力,便从他的手掌中挣脱。
“您是陛下唯一的儿子,身份无比尊贵,本宫怎会忘记?”
柳双娥转过头来,不想再看他。
挨着烛火更近,她偏头的姿势,反倒更让纪云宴看清了她脖颈上一道又一道吻痕,像针刺一般让他头晕。
她有些烦了,不知该以怎样的话语来应对意料之外的重逢,只好退避三舍:“本宫要歇下了,还请太子殿下早早离去吧,注意各自的身份。”
她还是灭了火焰,拉上严实的帷幔。枕头里的药物配方最是安神,用于缓解纪蒙尘的头疼。可她枕在上头,意乱情迷后的气味传入鼻腔,惨烈地告诉她与纪云宴身份的悬殊,神智清醒无比,睡意全无。
纪云宴看不清她的脸,只能握住那层柔软又轻薄的纱帐,心中腾起一阵悲凉。
“父皇他……待你好吗?”
“他对我很温柔。”
“如果是我,我会对你更好。”
“殿下僭越了。”
柳双娥坐起来,却并不是打开帷幔与他说温言软语的情话。
“太子殿下久未归京,趁着夜色估摸着认不清回寝宫的路了,”她出声呼唤殿外的侍女,“问茹,送太子殿下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