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1 / 1)

她凑近李罡,小声评道:“这小子不行。写这种应制之诗,最后一句怎么能这么说?怎么也该夸夸皇帝老儿的圣明。要我写,我肯定大吹一顿,说我们归南,都是因为仰慕官家,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与天同寿,与日月齐光!他到底会不会拍马屁?若说他会拍,连这都不会说,若说他不会拍,那又是怎么混上去的?”

李罡在桌下狠狠踢了她一脚:“混账!现在又知道说嘴了?平常怎么就装哑巴?该说的时候不说,不该说的时候说不停!”

李乐训缩起腿,四处躲避叔父踹来的脚:“爱信不信。他做得最对的地方,就是把纸交上去了,没把诗念出来,要是念出来,他的想法不对,那就……啧啧。不过话说回来,幸好皇帝老儿还没老糊涂,知道重用我们,要不然这个徐太尉嘛……”

李罡摇摇头,打断她:“小孩子家家,不要故作深沉。此事未知全貌,不可轻易置评。”

李乐训不服:“我说错了吗?而且我嘴巴紧得很,只是跟你说而已,又不会告诉旁人。”

“我都没让董叔听见。”她又补充道,朝董胜的方向努努嘴。

董胜正周旋于南朝官员之中,没注意到他们叔侄二人说小话。

李罡便趁此良机,借董胜的例子,教育李乐训:“多学学你董叔,去多认识些人。”

“我不去,我有二叔作倚靠,足矣。”李乐训赖在座上。

李罡长叹一口气:“那便好好吃饭。”

李乐训这才注意到面前琳琅的碟盏龙肝凤髓,琼浆玉液,不一而足。倘若抬头望,还能看见乐师舞女,鼓瑟吹笙,且歌且蹈。

宴至日暮而散,直把李乐训看得目不暇接,长了好大一番见识。即便是宴罢再谢恩时,她还在回味那绕梁的乐音,翩飞的舞衣。

当然还有宴上的酒肉她从小到大,便是二叔在义军中有了地位,也没吃过这许多稀奇的菜色,更没饮过这等甘醇清澈的美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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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三日,天子龙颜悦动,再召李罡等入殿谢恩,加其官爵。 便正是于此时,义军首领吕进受敕封,为瀚北军节度使,李罡董胜二人,分别为瀚北军左右承务郎。 至于李乐训,这次并未随行。 李罡本想带上她,她却摆摆手:“昨日是大宴,我蹭饭倒还说得过去,今日皇帝再召,怕不是要封官,我去不合适。二叔带我来,本就是权宜之计,我只合做些文书工作,军中机密,一概不该得知,又怎配白得个官位?若我去了,皇帝要封,我应是不应?若应了,如何向军中兄弟交代,不应,我们又要在临康多生枝节。” 她平日里没个正形,关键时刻却粗中有细。 李罡略一思索,便立刻明白了其中关窍。 他拍了拍李乐训的肩膀,沉默半晌,才吐出一句安抚:“乐训,委屈你了。”他心疼侄女的懂事,愧疚不已,声音中显是动了真情。 李乐训不喜沉重,笑着化解:“二叔平日里不是最嫌弃我了吗?突然这么好,是想通了,要过继我为半子,为你养老送终?” “莫造口业!天地有眼,鬼神有耳,生死大事,岂能容你玩笑胡言?”李罡低声警告道。 李乐训见叔父不再愧疚,便也乖乖任骂:“对对对,二叔说得甚对。” 又忍不住要过嘴瘾,在李罡听不见的地方,悄悄补充了一句:“也不知二叔何时又改信了佛祖,还知道我造口业了。” 天子再召李罡,李乐训趁着无人管束,便出了驿馆,自去城中玩耍。 上头赐下来的御礼里,有成堆的锦缎,李罡托李乐训延书一封,送往吕进处禀明后,便取出部分,分予临康诸人。 而拿到李乐训手里的,却远不止她该得的一匹。 李罡自掏腰包,在临康最大的布庄,扯了最贵的几匹料子,合那匹御赐的锦缎,找绣坊为她赶制了好几套新衣。 衣裳做好后,还苦口婆心地劝:“乐训啊,你是个女孩子,也到了该讲究打扮的年纪,不要每天都搞得灰扑扑的。” 甚至怕李乐训阳奉阴违,还要扯出顾全大局的虎皮:“我们本是外乡客,打扮与临康人不同,这些日子,无论去哪里,都太过扎眼。为少生事端,还是先入乡随俗吧。” 李乐训倒真把叔父…

6

授爵礼后,金城诸人便要启程回返。 徐徵亲至驿馆,送他们出城。 其时李罡正巧不在。 他正带着大队人马,提前去了渡口。 留李乐训这个军中掌书,带着些做杂事的小兵,留在驿馆收拾。 因此,她不得不独自与徐徵打交道。 她这时已对临康百官,略有了一些了解。 南人各怀鬼胎,勾勾缠缠的朋党不知分出了多少。李乐训观察多日,自作主张地将他们统分为两派。一派主战,讲究与青人死战到底,收复失地;另一派主和,但求南人辖内不出事。 他们金城义军,啊不,瀚北军归南,当然是主战之人一力促成,主和之人则无可无不可。 至于明堂之上的天子, 态度不明朗。 徐徵算是主战派的头几号人物,迎送瀚北军都归他,算是这派能给出的,极高的诚意了。 至于更大的官老爷们,有主和派的不愿出马,也有人擅观天子脸色,不敢妄动。 且徐徵官做得大,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行事非得万分小心不可。 他能抽出时间,屈尊探望他们这些外来的闲人,实属是一片心意。 至于他以文人身份行武官之责她这些日子总算是弄懂了,南人都这么干,军中正印,皆由文人所执。 便是比徐徵官大一级的枢密正使,掌天下兵马,也不关武官的事,只能屈于副职。 虽清楚徐徵并未怠慢,但李乐训就是不服他。 与他说话,必要带刺: “徐太尉又来了?真是不巧,今日我二叔不在,无人与你论诗。我劝太尉还是先回吧。” 徐徵摇摇头,正欲开口,阐明来意,李乐训却先急了。 她语中尖酸更甚:“不过,太尉若想先用些茶水点心,定是管够的。只是我二叔一时半会不得返,恐怕我这里的粗劣玩意,要撑坏了太尉的肚皮。” 惹得徐徵皱起眉头,几次张口欲要反驳。 终是舍不得堕了风度,只斟酌着吐出一句:“李姑娘,慎言。” 李乐训大笑:“是我考虑不周!我乃山野村妇,不识南边文明人的礼数,还是离太尉远些,莫污了贵人的尊耳!” 徐徵的眉头皱得更深,语气也沉了下去:“徐某今日来,是为诸位送行。” 李乐训听他语带不善,心下更不服气。 虽想一…

7

而正是在这折返的路上,生出了变故。 “报!” 只见一人作家仆打扮,飞奔至徐徵身前,倒头便拜。 李乐训怕徐徵反应不急,被那毛手毛脚的家仆扑倒,先他而出手,一把将人提了起来。 徐徵转脸谢过她,便用他惯常的疏淡音调,问来人道:“何事?” 家仆跑了一身热汗,张张口正要答,却定睛一看,发现拉着他的人是李乐训。 面上顷刻显出些迟疑来。 徐徵一眼看穿了他的担忧:“李姑娘无妨。” 家仆不敢反驳,喏喏道:“恩相在上,瀚北军的董头领杀害了李头领,正挟着船往北边走。” 一气说完,便缩着头装乌龟,不敢看李乐训的表情。 怕她追问,问他缘何知晓? 这家仆名唤饶义濂,是徐徵的亲信。 从他祖父始,一家人便在徐家做工,到他已是第三辈。 因他自小生在徐家,徐徵对他知根知底,便会将机密之事,分予他去做。 至于这次,自然也是徐太尉的吩咐。 自瀚北军到临康后,徐徵便吩咐饶义濂混进去随他是去灶上烧火,还是去码头搬货,务必要混入其中,打探消息。 他们返程,他也要跟着去。 可肇始者便在面前,若李姑娘问起,他该如何应对? 元月里夜风大,早该吹干了疾跑后的急汗。 饶义濂却依旧汗流如雨。 好在李乐训顾不及深究。 叔父被害的噩耗如同千钧重锤,砸在她头顶,直把人砸得眼冒金星。 “什、什么……?你再说一遍?”她伸手,晃了晃家仆的肩膀。 “李……李头领被董、董头领杀害了……船队还、还未走多远……” 李乐训无意识中,下了狠手,晃得饶义濂肩膀剧痛,答得断断续续, “嘶……李姑娘手下留情!” 李乐训松开了手,往后退了两步。 徐徵敏锐地垂头,看见她面色有异色如金纸,气息不稳,摇摇欲坠。 一把拉住了她的袖子,才使她免于栽倒。 “没事吧?”他问。 李乐训极力稳住身形:“失陪一下。” 话音未落,便匆匆朝着驿馆的方向跑去,声音散落在身后。 及半路,前方忽有火光冲天而起。 浓烟卷着猩红的火舌,顺着东风高扬,恨不得烧到月亮上去。 着火之处,…

8

送走李乐训的当晚,徐徵回到殿帅府。 去时点了数百精兵,回时却只余几名护卫跟随。 城门官的关系早打点好了,他也仅是放了几百禁军出城,并无多少动静。 区区几百人不过是禁军几个小旗队。 夜里出城办些事,实乃家常便饭。 根本惊动不了无关人等。 值守的城门官,见着徐徵要进城,睁着惺忪的睡眼,为他开过门,便又打起盹来。 此时乃是后半夜,若不是心里记挂着徐太尉要进郭,他早踏踏实实地睡下了。 城门一片漆黑,殿帅府却灯火通明。 徐徵的父亲正端坐于正堂,显已等候多时。 见着徐徵进门,他便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起身,兴师问罪起来: “这么晚,去哪里了?” 徐父原先也做官,只是官没儿子做的这般大。 进士出身,多放外任,若非沾了儿子的光,一辈子都没机会再进京城。 如今业已年迈,致仕在家。 徐徵是家中最小的孩子,除他以外,兄姐皆早早成家。 他也是家中最有出息的孩子,因此,父母便随他居住在临康城。 徐父觉浅,徐徵深夜带着亲兵出府,甲戈相击,叮叮当当的喧哗声,立刻便惊醒了他。 醒来便起身点灯,一直等到现在。 “没去哪里。”徐徵不想答,只是敷衍。 他的态度惹得徐父更不满,声音大了些:“我问你话,好好答。” “不想说。”徐徵更直接。 徐父怒急,拐杖重重地砸在地上: “放肆!你当我不知?目无王法,私纵禁军!禁军乃天子亲卫,不是你徐徵的私兵。如此下去,往后朝中大事,难道要成我徐家门户之计?” 徐徵便不说话了,任由父亲发泄。 一是他实在说不出什么,二来他心里清楚,说了父亲反而更来劲,没完没了。 纵使告诉父亲真相,且不说他认同与否,他总是会找到理由斥责的。 因父亲在他这个小儿子面前,是决无可能有犯错的时候。 父亲是长辈,他作为小辈,听着就是。 若有必要,再放下姿态,道个歉。 少时他做的最多的事,便是认错道歉。 年轻的徐父,是很有文才的,仕途上却不算得意。 他便把自己的心气,寄托在孩子们身上。 徐徵的几位兄长,志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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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仲春时节,临康城外的柳树发了嫩黄的新枝,李乐训再次南归。 金城义军原先两位头领吕进同李罡,一人遭叛徒董胜暗害,另一人则陨于青人之手。而她借了徐徵的兵马,把金城余人解救出来,收拾残余,弃城再次南下。正在今日到了临康。 徐徵轻装简从,只带了两三人随行,自城门往外走来。 李乐训早早地便在道旁的长亭外候着。 她双手抱臂,倚在亭柱上,口中打了个呼哨,示意身侧的饶义濂去迎。 而她自己,则趁机打量起这位几月不见的太尉来。 穿着同她走时无甚区别。 走时是冬日,外面套着髦衣,里面似乎就是今日这件。 料子也远不如那件红亮亮的官服。 怎么,位高权重的徐太尉,也扮起穷人来了? 是当真家无余财,还是故意给人看,好显得自己清正廉洁? 不过,心里虽说着徐徵的坏话,李乐训面上却装得好。 待徐徵走近,便热情地打招呼,连随叔父刚来时的阴阳怪气,也不沾上一点: “徐太尉,好久不见,风采依旧!近来一切都好?饶先锋我给你带回来了,毫发无损!不信你可以当场验。” 只除了行礼。 还是剪拂后就罢了。 她实在嫌弃文人的虚礼,略学一学,身上就直起鸡皮疙瘩。 李乐训说得中肯徐徵板着秀致的脸,冷冰冰的面孔,与元月里一般无二。 他略一颔首,又动用起古人那套大礼:“恭喜李头领。诸义士何在?” 见他理袖敛衽勾手,李乐训都为他累得慌,连忙摆手:“别别别,我年纪小,你对我二叔这样便罢了,我受不起这大礼,要折寿的,你还是叫我李姑娘吧。” “人都在船上,我先带饶先锋来见你。” “之前信上说好了,我弃金城,带人来投南,你帮我做保。徐太尉可不能食言。” “你若食言,便自己带他走,你借我的人,他知道在哪。至于我的人,我自己再带回去。” 她一气说了许多。 先同徐徵借兵,二人都想一鼓作气,接下吕胜的势力,收回金城。 李乐训领兵到时,确实救下了死守金城,宁死不屈的将士们,惩处了被董胜煽动的叛徒,最终也从青人手下抢下了城池。 只是当她真正坐上头把交…

至仲春时节,临康城外的柳树发了嫩黄的新枝,李乐训再次南归。

金城义军原先两位头领吕进同李罡,一人遭叛徒董胜暗害,另一人则陨于青人之手。而她借了徐徵的兵马,把金城余人解救出来,收拾残余,弃城再次南下。正在今日到了临康。

徐徵轻装简从,只带了两三人随行,自城门往外走来。

李乐训早早地便在道旁的长亭外候着。

她双手抱臂,倚在亭柱上,口中打了个呼哨,示意身侧的饶义濂去迎。

而她自己,则趁机打量起这位几月不见的太尉来。

穿着同她走时无甚区别。

走时是冬日,外面套着髦衣,里面似乎就是今日这件。

料子也远不如那件红亮亮的官服。

怎么,位高权重的徐太尉,也扮起穷人来了?

是当真家无余财,还是故意给人看,好显得自己清正廉洁?

不过,心里虽说着徐徵的坏话,李乐训面上却装得好。

待徐徵走近,便热情地打招呼,连随叔父刚来时的阴阳怪气,也不沾上一点:

“徐太尉,好久不见,风采依旧!近来一切都好?饶先锋我给你带回来了,毫发无损!不信你可以当场验。”

只除了行礼。

还是剪拂后就罢了。

她实在嫌弃文人的虚礼,略学一学,身上就直起鸡皮疙瘩。

李乐训说得中肯徐徵板着秀致的脸,冷冰冰的面孔,与元月里一般无二。

他略一颔首,又动用起古人那套大礼:“恭喜李头领。诸义士何在?”

见他理袖敛衽勾手,李乐训都为他累得慌,连忙摆手:“别别别,我年纪小,你对我二叔这样便罢了,我受不起这大礼,要折寿的,你还是叫我李姑娘吧。”

“人都在船上,我先带饶先锋来见你。”

“之前信上说好了,我弃金城,带人来投南,你帮我做保。徐太尉可不能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