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明明同余者一般地站着,周身却莫名透出几分肃冷的意味来。
若非要说出个不同来,那也只是他站得格外挺拔罢了。
江风卷起他的衣袖,他却像是毫无知觉,仿佛天人独立于世。
正是殿前点检,殿帅府太尉徐徵。
松姿鹤貌,玉山琼树。
李乐训心底一颤,脑中只浮出这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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呸呸呸,酸倒牙了! 好在李乐训反应迅速,强行打断了这样的想法。 正要别开目光,却一下撞进了徐徵看来的眼中中正平和,古井无波,显是觉察到了她的窥伺。 而被他当场拆穿,她弄不清是恼恨,还是别的什么,总之是一脸不稀罕地扭过头去了。 装什么呢?风里站着不冷吗?要好看所以不怕冷? 还有那副臭脸,配上红衣裳,到底是来迎接她二叔,还是来向他们讨债的? 怎么派个这么爱装的人来? 是南边人都爱装吗? 李乐训更乐意这么想。 她从袖子里又掏出另一根芦杆,恶狠狠地咬住,目光斜睨向徐徵,作出一副不屑的样子。 只是想着想着,她的手却不自觉地往夹衣里多拢了拢,拇指一下一下地捻着袖口。 她的夹衣穿的很旧了,袖口磨起了毛,里面塞着的鸭毛和芦苇,丝丝缕缕地漏了出来。 临康这地界,可真是肥得流油。 南人的新都,蛮子口中的销金窟。连制式的文官官服,用的都是光亮的精绸;而里面夹着的,她甚至不消拆开看,便能想象到,是何等上好的丝绵。 文官,这里到处都是文官,文人最好风雅,风雅最费钱。 他们坐在金山之上,却被茹毛饮血的青人赶到了瀚河之南,偏安一隅。 而自己这些北地故国的子民,一年年地盼王师相救,南边只是一年年地纳贡,丝毫没有向北的动静。 何尝不算是另一种贡品呢? 无耻之尤。 临康城内的运河,就在不远处与瀚河交汇。 运河里日日游着画舫彩船,船上的丝弦,歌女的小调,弹的唱的,都是城中名士新作的艳词,新谱的雅乐乐声茫茫地飘入耳中,又与迢迢的山色,一道融进柔柔的水波了。 李乐训再次打量起渡口上站着的天使。 大大方方地,丝毫不扭捏了。 她就是讨厌文人。 笔下痛陈不过挥毫,纵情享乐方为上。动嘴皮子可以,要真去抗击青国,谁也无能为力。 连她已故的父母,尚不能免俗。 父亲于金石碑文一道,研究颇深,母亲尤擅骈文华赋,可当青人打来,还不是乖乖坐在家里等死?若没有剪径维生的叔父出面,她一家老小,便该全进了乱葬岗了,连张裹尸的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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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家叔侄与手下一干人马,乍来到临康城,受那太尉徐徵的招待,全落脚在禁城进近前的驿馆。 其时已到了腊月中,徐徵每日下了值,都会来招呼金城来的诸人。 如此没过几日,他便代传了宫中的消息,说天子将在元日赐年宴。趁此时机,于文武百官之前,为金城义军办场盛大的受表之礼。 李罡对着徐徵,连声称谢,而李乐训仍旧不以为然。 李罡敬畏徐徵的文名,怕自己读书少,说错话,怠慢了高士,徐徵一来,就要带上李乐训作陪。 不仅如此,还要整理衣冠,亦不许她乱穿。 初时,李乐训为讨叔父欢心,压下心中偏见,早早地便站在一旁候着还换上了那件崭新的狗皮袄。 李罡满意侄女的上道,将徐徵迎进院子,便引二人相见。 他在院中设了桌凳,正对着凌寒怒放的几枝老梅,梅上的雪,桌上的红泥火炉,炉上温着的酒,一物一景,皆费尽神思。 生怕哪里流俗,污了徐相公的眼。 渡口那日,见面太过草率,李罡思来想去,还是想让老李家如今唯一的读书人,与徐徵这位举世闻名的大才子,再正正经经地认识一次。 他兄长身怀举人功名,他少时受兄长的教导,认得几个字,也背得几首诗,只是荒年逃难,与家人分散,落草为寇,便没了读书的机会。 等打听到兄嫂的消息时,他们已遭了青人的毒手,只余下一名女童女童早有名字,唤作李乐训。 她记事也早,开蒙有了四五年。 李罡不愿荒废侄女的功课,便将兄长家中的残书全带走,督促她日日学习。 有这般的家学渊源,李乐训自然不堕家声。 如今李罡年逾不惑,不知是借物怀人,还是触景生情,自与吕进一道计划南归以来,突然爱起了词赋。 原本想着,有李乐训这个读书人在旁,他自己能过足了诗瘾,徐徵能少迁就他。而徐徵乃当世名家,文名赫赫,侄女还能偷师一二。 李罡算盘打得好,唯独算漏了李乐训这一变数。 他们此次归南的一应文书,全经由李乐训之手就譬如他此次赍持的归表,也全由她所作。应对得体,文采不俗。 可她在徐徵面前,却表现得全然不似文人。 徐徵与她…
李家叔侄与手下一干人马,乍来到临康城,受那太尉徐徵的招待,全落脚在禁城进近前的驿馆。
其时已到了腊月中,徐徵每日下了值,都会来招呼金城来的诸人。
如此没过几日,他便代传了宫中的消息,说天子将在元日赐年宴。趁此时机,于文武百官之前,为金城义军办场盛大的受表之礼。
李罡对着徐徵,连声称谢,而李乐训仍旧不以为然。
李罡敬畏徐徵的文名,怕自己读书少,说错话,怠慢了高士,徐徵一来,就要带上李乐训作陪。
不仅如此,还要整理衣冠,亦不许她乱穿。
初时,李乐训为讨叔父欢心,压下心中偏见,早早地便站在一旁候着还换上了那件崭新的狗皮袄。
李罡满意侄女的上道,将徐徵迎进院子,便引二人相见。
他在院中设了桌凳,正对着凌寒怒放的几枝老梅,梅上的雪,桌上的红泥火炉,炉上温着的酒,一物一景,皆费尽神思。
生怕哪里流俗,污了徐相公的眼。
渡口那日,见面太过草率,李罡思来想去,还是想让老李家如今唯一的读书人,与徐徵这位举世闻名的大才子,再正正经经地认识一次。
他兄长身怀举人功名,他少时受兄长的教导,认得几个字,也背得几首诗,只是荒年逃难,与家人分散,落草为寇,便没了读书的机会。
等打听到兄嫂的消息时,他们已遭了青人的毒手,只余下一名女童女童早有名字,唤作李乐训。
她记事也早,开蒙有了四五年。
李罡不愿荒废侄女的功课,便将兄长家中的残书全带走,督促她日日学习。
有这般的家学渊源,李乐训自然不堕家声。
如今李罡年逾不惑,不知是借物怀人,还是触景生情,自与吕进一道计划南归以来,突然爱起了词赋。
原本想着,有李乐训这个读书人在旁,他自己能过足了诗瘾,徐徵能少迁就他。而徐徵乃当世名家,文名赫赫,侄女还能偷师一二。
李罡算盘打得好,唯独算漏了李乐训这一变数。
他们此次归南的一应文书,全经由李乐训之手就譬如他此次赍持的归表,也全由她所作。应对得体,文采不俗。
可她在徐徵面前,却表现得全然不似文人。
徐徵与她见礼,仍是同古代儒士那般,端端正正,一丝不苟,叫人挑不出错处。
而李乐训却偏要学她叔父草莽的做派略一拱手,便算作招呼。
任凭李罡与她使了多少眼色,仍我行我素,坚持不改。
江湖儿女,自当如此!
好在徐徵的表情不变,看似并不介意。
李罡长舒一口气,上前圆场道:“乐训年纪小,还请徐相公多多海涵。我与你提过的,她平日也做些诗文,我请她同来,是想她能受相公点拨,也是想帮我这叶公好龙的粗人,文饰一二,免得落了相公笑话。”
李乐训却不顺着他,哈哈笑道:“二叔快别学那腐儒说话,不伦不类,全是地里埋了几百年的朽臭!你既不擅论诗文,便不要论,却不如论点武艺。”
“我暂且扮你的先锋,为徐太尉演一遍。太尉且当个稀奇看看。”
不等李罡反应,李乐训便转进屋中,取来她使惯的一对铜花锤。
两只铜锤重约十六斤,李乐训提在手中,一旋身,便虎虎地舞起来。身形全无滞涩,把那锤使得同风车似的转。
地上落的梅花,枝上堆的残雪,全被这两架风车,呼呼地卷扬起来,散在空中。
直到锤风带着花瓣,扑簌簌地落在徐徵面颊上,李乐训这才往后一撤,结束了这套锤法。
李罡气急败坏地跑近,一把制住她:“混账东西!不知轻重地胡闹,险些伤着了贵人!”
又忙不迭地向徐徵道歉:“小孩子不懂事,冲撞了徐相公。相公莫怪。”
“……无妨。”徐徵颔首。
这便轮到李乐训着恼了。
我虽不喜欢你,但看在叔父的面子上,仍好心舞锤给你看,不说喝彩,至少也该客气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