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相迎之人又多又杂,说话声与锣鼓声吵成一片,耳朵里嗡嗡响,鼻子里泥灰混着臭汗,叫李乐训燥得几乎要晕过去。
曲州知府倒是个人精,一眼看出她的窘态,招呼早早候在外间的仆从,往堂上搬来几座大冰山。
“将军勿怪,曲州地小,又逢天旱,如今只得几块小冰,为将军解热。”
李乐训看向那几座冰山这冰可不小!光挑一座进来,就要费四个挑夫!这些冰山置于堂中,表面飘起些白雾,一下子便驱散了几分热气。
李乐训忽然想到她进门前的事情:
她坐在高头大马上,马前有人牵着,再前面的差人,殷勤地驱赶街上挡道的闲人也不算挡道,大街上没有遮挡,日头毒辣,行人甚少。这些人衣不蔽体,晒伤了皮肉,只能缩在府衙檐角下,求一片阴凉。人数还不少,男女老幼皆有之。
曲州官众嫌他们丢丑,不想叫李乐训看见,遂派人忙忙驱赶。
可李乐训坐得高,眼睛也利,早看得一清二楚。
比此刻眼前巨大冰山上的小小坑洼,不知清楚多少。
可这冰凿也凿了,搬也搬了,即便叫人放回去,也换不成救急的粮食。
她若呵斥曲州官众奢靡,还落得个假惺惺地坏印象这种事,该徐徵做,她才没那么笨!而且她又不跟他一般的良善,这里又挤又热要死,有冰不用王八蛋!
于是李乐训便开口:“不怪不怪!我从乡下地方来,还没见过这般大的冰山!”
“应该的!”曲州知府挤出笑脸,“李将军,大军既已至曲州,何时出发平叛?”
李乐训:“这么着急?”
曲州知府掏出手绢,擦擦额头上的汗。他明明站在冰山边上,仍旧满头大汗。
“是……曲州快压不住了。近来有一贼首宋师剑,踞于榆东县外绿林之中,将附近各县城的闲汉募了个遍,举旗造反,如今已将榆东、榆北两地,全占了去!前些日子还下战书来,要攻打府城!”
李乐训不全信他:“这么快?单单凭借一腔热血,纠集乡民,可做不到这些。这些乡民与你手下兵马,可算得上是天上地下他们一无训练,二遭饥馑,怎么打得过官兵?我刚看见府衙外躲日头的乞人,府城中人尚且如此,何况乡野?”
曲州知府汗如雨下,擦都擦不及。
李乐训看在眼里:“慌什么?你说实话,我又不会把你怎么样。我多和善啊,你都吓成这样,若叫你见着临京城里的徐择善徐相公,他雪洞似地往那里一站,你怕不是要两股战战,屁滚尿流了?不说实话我们就耗着,朝廷批下来的粮饷吃完了,我就吃你们的,到时候你们不仅一分捞不着,还要倒贴。说不说嘛?”
曲州知府着急叫她出兵,只得支支吾吾地合盘托出:“这……那宋师剑一伙,本就是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匪贼。占山为王数载,几次清剿而不得。去年黄御史巡盐至,叫事情有了转机他们竟派人拦下黄御史的车架陈情,说都是我等地方官员相逼,这才被逼入山,听闻黄御史清名,特来求朝廷招安。”
李乐训忍不住插嘴:“黄一炳还有清名?都在你这里卖上五剑叶了!怕不是这群贼人窝在石缝里,过得忒苦,想当大官,多吃多占吧?反正杀得人越多,你们越惧怕,招安后他们就吃得越饱。你继续说,我之后再跟你算那五剑叶的账!”
曲州知府吓得要磕头,抖着声音道:“是是是……黄御史当时应下了,还道要为他们引见官家。只是曲州遭逢大旱,黄御史又返回临京城,那群贼人因争粮起了内讧,叫宋师剑杀了原先有意归顺的老头人,自己坐上了头把交椅,打出反旗,在榆东、榆北招兵买马,这才、才能形成今日的气候……”
“不是下官有意拖延,任他坐大,实是黄御史未能及时践约,而我曲州缺兵少将,抵挡不能啊!”
他听出李乐训对黄一炳有意见,又生怕她怪罪自己,当真不出兵,只教众人在曲州混吃混喝,遂一股脑将问题全甩在黄一炳头上。
李乐训不把他这些小聪明放在眼里,只道:“既然你老实说了,那还剩一件事,你只要办到,我即刻发兵禁绝你辖下五剑叶。黄一炳虽让你卖,但朝廷的禁令似乎并没有取消?我叫你禁,也合理合法。”
曲州知府面露难色:“可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
李乐训:“那你先把知府令颁出去,这要求可不算过分。”
曲州知府只得答应。
李乐训见他听话,这才心满意足。
叫各部在曲州略作休整,择日往榆东去。
至于朝廷派她押来的赈灾粮,以及敦促曲州尽心赈灾的圣旨,她只字未提。
那官家都说了,要以赈灾之名,行剿匪之实。
她当然要谨遵圣谕。
去榆东前她唯一要做的,只是到野地里看看,曲州的五剑叶拔得如何了。
也可顺道查看灾情再发引一遍官家的天音:朝廷派她来,名义是赈灾,实则是剿匪。当然没给她调粮赈灾的权力,她能用的只有国库拨下的那些。
这些粮食里,还要留出昧下的余地。
虽然,在离京之时,她与徐徵演双簧,藉曲州之难,一唱一和地虚报了不少粮草,如今已叫徐徵调船顺水运往高潭,解青军压城之忧。但多捞一点是一点,说不准高潭不够用呢?
所以真正救灾,靠的是曲州知府。而她只不过是能救则救,能帮则帮了。
出曲州城往北走,人烟渐稀,庄稼稀稀拉拉,皱皱巴巴地倒在田里。
李乐训往近处细看,却发觉这些并非庄稼,而是她从未见过的一种草叶,有些杆子尚还翠绿,有些却枯黄蜷曲了起来数一数杆上叶子的尖角,细细长长,正巧五个。
正观察间,便听得远处有人大声阻拦:“什么人!仔细你的脏手!这可是府城里大官人们吩咐种的五剑叶,价值千金,碰坏了你赔得起吗?”
边喊,边抄起手中农具,招呼同伴,一齐来驱赶李乐训。
原来这便是五剑叶。
李乐训也是第一次见它长在地里的样子,难免有片刻分神。
“各位误会了,我不是有意的!我是外地人,听闻曲州有种神草,种了能卖大钱,所以专程来学习的!”李乐训的谎话张口就来。
为表真诚,她还从随身背着的布褡裢里,掏出几颗水灵灵的青枣子,殷勤地塞进农人手中:
“大哥们消消气,吃些枣子。看各位劳作辛苦,我这褡裢里装得全都是脆枣,都给你们。”
如今曲州干旱缺水,农人们只是附近的佃农长工,劳作时饮水也受限。李乐训送他们一兜子清甜大枣,正如雪中送炭。
她背着这兜枣子出门,也恰含此意。
农人受了李乐训的好处,想到这田和田上的五剑叶,也不归他们所有,便不在乎会不会泄露地主的机密,一改疾言厉色,详细地同她解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