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意思。”蒋十安猥亵地在衬衫袖口上闻了一口,是熟悉的家中清洗剂的味道,他却仿佛从里头嗅到了精液和淫水残存的气味因子。

“蒋十安!凭啥你也来了!”蒋十安和张茂还没走到酒店前头约好拍照的草地,远远就听见汪新元的大叫。蒋十安整整自己的西装外套下摆,在上头弹了几下不存在的灰尘,仿佛自己才是新郎似的走过去。

“我就来了。”蒋十安揽着张茂的肩膀,扬起下巴对汪新元说:“我才懒得抢你的风头,我就在这旁边站着,免得你们对我……弟弟,做什么。”汪新元和站在旁边的白文行、翟利,都是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张茂则懒得发表评论,径直走向穿戴整齐的其他几人。

“这是统一的领结。”一个女生挨个给伴郎发领结,递到张茂摊开的双手上时,蒋十安却抢过去说:“这好丑啊。”“哎,我说你蒋十安,你又不戴,哪来这么多臭毛病?”汪新元朝他瞪着眼睛。蒋十安把领结丢还给张茂,咕哝:“什么烂品味。”他说完之后想到了什么,忽然大声说:“哎,你不说你结婚的时候,要让我借西装给你吗?”

这话说出来就有些尴尬了,谁都知道汪新元家境一般,结婚典礼的资金不用想大部分该是阮书雪给的。今天是人家大喜的日子,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个蒋十安挑刺儿,毕竟他只能算个额外观礼的,连伴郎都不是。

不过别人都不清楚,汪新元却知道自己身上的西装,也是阮书雪买的。他挑选的时候特地搜索到了蒋十安借给他过的那个牌子,发现价格惊人。他和父母商量要不要买,父母一致认为太贵不需要。他心中有些沮丧,不明原因,一瞬间想到了蒋十安随便借给他的西装,又想到被随意放在学校的肯定还不是最贵最好的西装,心里很不舒服。虽然最终阮书雪跟他心有灵犀,给他订了他想要的西装,汪新元总觉得堵得慌。

原本今天就紧张,各种情绪夹杂在一处,汪新元的脸瞬间拉长,阴沉地说:“你这什么意思?”

蒋十安除了被张茂,还没被之外的任何人这个口气说过话,他嬉笑的脸也板正了,插着口袋皱眉道:“不是你自己说的吗,要我帮你回忆一下是哪天吗?”周围站着的几个同学都傻了,不明白中间发生了什么。蒋十安的手被张茂忽然抓住,往旁边拉去。正好阮书雪和几个女孩从酒店侧门里出来了,汪新元立刻换上高兴的表情,不再看蒋十安。

蒋十安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反正他看到汪新元穿着的新西装也生气,看到他胸口插着的新郎专用的胸花也生气,看到他脚上崭新的皮鞋也生气。他气得把里头穿着的马甲解开一个口子,叉腰站在树荫里鼓胀着胸膛均匀呼吸。

“你怎么了?”张茂伸着脑袋往远处看看,又收回目光盯着蒋十安。

蒋十安低下头喘了几口气,复而抬头迎上张茂的双眼,说:“没什么,热。”张茂偶尔的关心令他缓解了些许莫名的不适,他抻着衬衫抖风,对张茂说:“你过去吧,我在这坐会。”

他看着张茂走回人群中,白文行拍拍他的肩膀,他们几个一起朝蒋十安这边看过来。他也不尴尬,就那么抱着胸回看。还是那边几个人先把目光收回去,蒋十安幼稚地体会到无关紧要的胜利,站在原地气鼓鼓地看着张茂拍照。

“土死了。”蒋十安看着他们围在一起抓着气球之类的小道具拍照,张茂被指挥着站在最中间,紧挨着汪新元夫妇,因为他最矮。他们背对着蒋十安,他便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望见他手中攥着的,升在半空的一只金色心形气球。

他们不知道从哪里买来这么闪耀的一只气球,澳洲过大的阳光反射在心形光滑的表面,几乎令蒋十安头晕目眩。那漂浮在张茂头顶的东西,似乎逐渐变为了一个心形的光斑,强硬地投射在他的眼球中,刺得他双目酸痛流生理泪水。

蒋十安低头揉眼睛,再睁开时,张茂他们已经转了个方向围成一个圈,中间站着新郎新娘。张茂正巧是面对着他的,他远远看着张茂的脸,他的表情总是冷冷淡淡,却能从里头看出认真来。摄像师指挥着:“笑一笑!都笑起来!”张茂竭力地顺着指令牵起嘴角露出微笑。别扭的样子很可爱,蒋十安在草地上坐下,也不由得跟着笑。

结婚典礼是下午,太阳最大的两个小时,玻璃教堂上的雕花似乎都在光晕下燃烧。正面玻璃的背后是一望无际的浅蓝色大海,海平面上方的太阳幻化成一个遥远白亮的光点。从手机镜头里可以看到折射在室内的一连串日光光环,圆而大,边沿是蓝色包裹着橙金色。礼堂里只有他们一群人,神父穿着礼服来了,和汪新元握手交谈。神台前头架着和汪新元胸口一样的花,缠缠绕绕吊在神父的白发,也垂在汪新元乌黑的发顶上。

耳边响起钢琴演奏的《结婚进行曲》,一切都笼罩在温馨幸福的氛围中,蒋十安却焦躁的手心冒汗,他想捂住耳朵,想逃跑。他的脖子后头簌簌冒汗,根本分不出心情去看现下进行到哪一步了。阮书雪穿着婚纱捧着花从他身旁经过,带来一股鲜花的芬芳。

张茂并没有站在前面,反而坐在他身旁所有的伴郎伴娘似乎都只起了个配合拍照的作用,并没有留在前面分站新人两旁。在乐曲下,蒋十安听不见张茂那令人安心的平缓呼吸声,他的焦虑愈发严重。

他是不是犯病了,蒋十安竭力睁大眼睛看着不远处面对站着的两道人影,一黑一个白,在他的眼中扭曲成斑马花纹似的长条。他低下头抹了一把额头,又觉得并没有什么想摔东西的暴力情绪,只是不舒服而已。他斜眼偷偷看一眼张茂,他挺地很直坐在座位上,认真听着神父按着圣经宣读结婚证词:“Will you love, honor, comfort, and cherish her from this day forward, forsaking all others, keeping only unto her for as long as you both shall live?”

“Yes,I do.”

“Yes,I do.”

“I now pronounce you husband and wife.”

眼前黑白的人影渐渐交错合为一体,耳边响起了鼓掌和口哨声,蒋十安头晕目眩几乎要歪倒在椅子上,然而在这个瞬间,他终于明白了自己这几天的伤心来源于何处

因为他永远不能和张茂结婚,因为他们的关系永远不能宣之于世,因为他们永远不能站在阳光下接受别人的祝福。

蒋十安想抱着脑袋尖叫,他竭力站起来想要离开。但他双腿无力使不上劲,况且张茂坐在他身旁微笑鼓掌的样子是那么难得的温柔好看,尽管那些珍贵的情绪也并不属于他。

蒋十安难过地看着一切,伴娘全都站起来了,要去接新娘丢出来的捧花。这个传统他知道,接住捧花的人就是下一个要结婚的幸运儿。他想悄悄伸出手去,趁着混乱握一握张茂的手让自己平静一点,忽然,捧花猛地砸到了张茂的脑袋上!

张茂被甩得身体一歪,扑倒在蒋十安的腿上。蒋十安看着那束花,忽然感到灵光全数涌现进了他的脑袋,他一下子浑身充满了力量。蒋十安猛地弯腰捡起那束浅粉色的花,拽着张茂站了起来。

“哎哎,扔歪了不算啊,再来一次。”汪新元走过来要接过捧花让阮书雪再丢一次,然而蒋十安的手往旁边大力躲开他的双手。张茂被他抓得走路踉跄,蒋十安却顾不上了,他连拖带拽地把张茂往神父的方向拉。短短几步路,他走在铺了鲜花的地毯上,眼前却出现了他和张茂从相遇到今天的一切,一秒不差。那些苦涩的,压抑的,幸福的,令人后悔的,让他发狂的场景陆陆续续出现在他的脑袋里,过多的感情让蒋十安无法承受,他的太阳穴突突狂跳。

蒋十安拉着张茂站在神父面前,沉声说: 神父似乎被这个进度吓傻了,按着手里的圣经不知道该做什么,周围的同学也全都愣住。这新闻太大了,他们甚至忘记了呼吸。

竟然是汪新元先反应过来,他冲到蒋十安和张茂的身边,怒气冲冲地说:“你在搞什么?”

“你还记得这是我的婚礼吗?”

蒋十安根本不理他,他瞪着酸涩的眼睛嘶哑地对神父重复:“Marry us。”

他狠狠抓起张茂的手按在圣经上,他觉得自己很可怜又很可笑,但张茂站在旁边不知道是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还是根本吓傻了,完全没有任何反应。蒋十安一字一句自己说着证词,他大约是历史上第一个自己给自己证婚的人:

“Will you love, honor, comfort, and cherish……”

他一面说一面眨着眼睛不让眼泪流下来,他说到最后一句几乎要说不下去,哽咽了三次才将一个词语发出来,他低着头看着按在圣经上的两人交叠的双手。他握了这一支手很多年,然而每次,每一次交握时,张茂仍是会挣扎不休。现在他似乎忘记了挣扎。

两人雪白的手背上,绑在座椅上的金色气球正好在隆起的指骨间投下一颗心形的阴影。

他自己先说了一句“I do”又转过头去重复那个问题:“张茂,Will you love, honor, comfort, and cherish me……”

他说完后,整个教堂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蒋十安听到自己充血的耳道里神经同血管一齐跳动的声响,他感到有温热的液体聚集在眼角,即将落下。他的心脏蹦得令他疼痛的几乎弯下腰去,张茂还是没有反应,他握着张茂的手渐渐松开。

紧紧交握过的地方,留下了红色的抓痕,尽管现在看起来很深,但并未破损,不过几分钟就会消散。

蒋十安终于放弃了,他快速眨着眼睛不让自己流泪,嘴角难堪地咧开一个笑容,他正想说点什么,却看到张茂几乎不可见地,轻轻点了一下脑袋。

“I now,”蒋十安的眼泪在脸上汹涌,他却张着嘴大大地笑起来,那些咸涩的眼泪都掉进了他的口腔中,可他并不觉得尴尬,阳光闪烁刺目,他笑得眼睛都眯起来,“pronounce us husband and husband.”

【Artificial Male(上)】

“我要爸爸送我上幼儿园。”

蒋十安抠着眼角从楼上走下来,才到楼梯拐角就听到儿子在楼下的撒娇声。这孩子原本特别懂事听话,他拍完戏回家呆了不到三个月,就给惯得不成方圆。果真,他转下楼梯穿过走廊,一眼就看到儿子扒拉着餐厅的长桌不肯离开,书包被蒋母拉在手里,两根背带拉得老长,双脚也搓在地上。

先没表态,倒笑的差点坐在地上,蒋十安接过保姆拿来的水瓶喝上一口,悠哉地调侃儿子:“你耍赖呢?”蒋曜猛地转过头看到了目标人物,得了势似的往前挪了一小步,整个身体都缠在桌腿上,就是不放。蒋十安大马金刀在餐桌前坐下,听到蒋母说:“奶奶送你不是一样的吗?”

“可是别人都有爸爸妈妈送,”蒋曜抽着眉头,幼儿园发的水手帽蹭得歪歪斜斜拢在头上,眼睛被遮了一只,“爸爸都不回家,你回来了又不带我去。”蒋十安知道他说的前一个爸爸是指张茂,顿时露出个笑容:“你爸忙工作呢,不能回家。”

“我知道呀,可是你不是在吗?”蒋曜在胸前掰着两根指头,又挨个收回去,“一个爸爸总不在家,一个爸爸好懒。”蒋十安俩眉毛瞬间起飞,揪着他的脸颊说:“你这孩子,不孝顺,你爸上班这么累,我回家懒点怎么了?”蒋曜抹着自己的脸说:“爸爸羞羞,你每天都在家玩电脑,奶奶都告诉我了。”

蒋十安的脸上挂不住了,只好举起勺子快快地往嘴里倒麦片,一面斜着眼睛说:“不就想让我送你上学吗,用得着说这种话嘛。”他随便地吃了几口早饭,又往嘴里倒了半盘子水果丁,三步并作两步往楼上跑,要去换衣服陪孩子出门。蒋曜迈着短腿跟着他爬楼梯,气喘吁吁的,蒋十安回过身一把将儿子夹在腋下,怪叫:“开飞机咯!”引得儿子又叫又笑。

他在楼上换了一套衣服,复又把儿子扛在肩膀上下楼,桃太郎抓着他的头发呱呱大笑,像只逗乐的鹦鹉。他一面被爸爸癫地乱晃,一面说:“爸爸,开你的红色车去好不好?”蒋十安抓着他的小腿,两条肉腿滑溜溜的,是小孩娇嫩的皮肤,摸起来挺舒服。他捏着儿子的肥腿,问:“红色的车是什么车?”“法拉利呀爸爸。”蒋曜被他从身上放下,落地后立刻抱着他的小腿撒娇:“开那个嘛,开哪个嘛。”

“你还挺虚荣。”蒋十安领着他到门庭穿鞋,跪在地上先给儿子系鞋带,再给自己系鞋带,顺便又帮他扶正了帽子。两厢收拾整齐后,蒋十安跟桃太郎平视,问:“出门我们要遵循什么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