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戴着耳机,如他熟悉的样子那般耸着肩膀坐在桌前抓着鼠标,衣服还是方才他们吃饭那一件。
蒋十安呆呆看着手机,把脑袋埋进自己的膝盖之间,喃喃地说:“张茂,你真讨厌。”
第53章 一点妄想(上)
“爸爸看,这是桃子画的蛋糕,送给爸爸。”
蒋十安一大早就被视频电话的叮咚声吵醒,他眯着眼睛从床上挣扎着爬起来,头痛欲裂。蒋十安使劲儿挤压眼皮,好容易把两个眼睛全数睁开,难度高过村头老汉自主研发火箭登月。他勉强操纵手指尖按住接听键,儿子的脸瞬间充满整个屏幕,像个被挤坏的水蜜桃。
“离远点离远点,儿啊,离远点。”蒋十安哼哼着抹头发,把手机架到地板上的架子上头,对着屏幕角落小小的自己抠挖眼屎。桃太郎最是聪明,听到爸爸的指示立刻避远,只把手上的一幅画举起来怼到镜头前头,娇里娇气地问:“爸爸,对焦了吗?”说完把脑袋从画纸的侧边探一点出来,只露出两只眼睛希冀地看着蒋十安。
“我看看。”蒋十安总算把两只眼睛里的眼屎都整理殆尽,弹着指甲打量孩子的画作。他儿子画了这么一幅画,占地面积最大的是一个大蛋糕,蛋糕整个是粉色的上头还有蝴蝶结,让他不由得怀疑儿子是gay;蛋糕上站了几个人,中间是桃太郎自己,左手牵着他,右手牵着张茂,爷爷奶奶挤在最边上,爷爷两个脚悬空,随时能坠落滑翔。他怎么分出张茂和他?张茂是个光头,就这么分的。
“你怎么把你爸画成光头呢,这孩子。”蒋十安说着就把手机从架子上取下来,抓着往张茂躺的角落伸,一边伸一边说:“你看看,你爹这头发。”他说着在仍熟睡的张茂脑瓜子上胡噜了一把,张茂悠悠转醒,眯着细长的眼睛看他们。蒋十安顿时露出笑容,伸着嘴唇趴下去凑到张茂的脸颊上亲,桃太郎在屏幕对面嘻嘻地笑,一根小指头刮着脸说:“羞羞!爸爸羞羞!”
蒋十安的脸被张茂推开,他笑嘻嘻看着张茂在沾了口水的面颊上抹,刚醒没有擦对地方,他贱兮兮地伸手上去自己帮忙抹掉:“好了,干净了。”张茂从被子里钻出来,桃太郎便清脆地叫了一声:“爸爸!”张茂也没应,倒也没有皱眉不悦。他挪动身体要走,却听到蒋十安问:“儿子,你在幼儿园画这个,老师有没有问你呢?”
桃太郎的脸很是困惑,歪着头问:“问什么?”
“傻儿子。”蒋十安的脸上充满怜爱,指尖按在屏幕上遥远地抚摸儿子粉嫩的脸颊,想是因为刚吃过早饭,他的额头上有一点汗,细细的透明水珠仿佛是一颗颗珍珠。他的儿子,自然什么都是好的,只是他总觉得有些心痛,蒋十安尽量漫不经心地问:“你画了两个爸爸啊,老师没问你?”
孩子今年十一月就满五岁了,他聪慧超群,蒋母带他去国外测智力,竟然比蒋十安还要高上许多,可以算神童。美国的教授劝蒋母将孩子送来美国特殊的教育机构上学,可以最大程度地开发桃太郎的智力。蒋十安想了许久还是拒绝,他的孩子自出生就已足够特殊,何必再给他一个更为特殊的人生呢。甚至连张茂都惊讶于他的决定,蒋十安想在张茂的心里,他很大可能是个极度虚荣的人,为了拥有一个神童儿子,就能放弃他的童年之类的。
聪明有很多好处,但其实坏处更多。
桃太郎三四岁便能自主阅读,从书上他学到了一个标准家庭,是有“妈妈”这个职位存在的。然而他的家庭没有,他的家庭只有爸爸,和爸爸。一个爸爸从不打电话给他,另一个会给他打电话,但也总不在家,两个他们有些时候都会回家来。他的印象中,真实的父亲只存在于夏季和冬季。他看了一些童话故事,认为自己的两位父亲应该是“雪女”或者是“河童”之类的妖怪。唯在夏季同冬季出现。
然而孩子很自信地扬起眉毛回答:“我就说我有两个爸爸,管他们呢!”他说这话的时候,蒋十安感到怀中的张茂身体僵硬,他侧头悄悄瞟他,他垂下细短的睫毛,不清楚想些什么。蒋十安感到一阵窒息的沉默,他抬头又看画,忽然大笑:“你这个蛋糕上,插的什么东西?”
“30呀。”桃太郎以为父亲没有看清楚,把画面那一角对着镜头,让蒋十安看清楚上头的数字。蒋十安气极反笑:“这真是送给我的蛋糕?”儿子被他弄的反而迷惑了,歪着头眯着眼问:“奶奶和我说,爸爸要过生日了呀。桃子就画这个蛋糕送给爸爸。”
儿子用第三人称叫自己让蒋十安汗毛乱竖,他拧了拧脖子纠正儿子的称呼:“是‘桃太郎’,不是‘桃子’。还有,你爸我,几岁?”他终于想起来没有教过儿子自己的岁数,即便他是个神童,也不可能猜出自己亲爹的不合法岁数。桃太郎彻底懵了,困惑纠结的表情鲜少出现在他的脸上,然而这么简单的一个问题他竟然觉得无解。他捏着拳头按在自己的脑袋上做出思考的样子:“Andy跟我说,他的爸爸33岁,我觉得爸爸看起来比他爸爸年轻3岁,所以我画的30岁。”
“什么?我哪里看起来只比他年轻3岁?”蒋十安捂着胸口倒在床上,咕哝着“不孝子”,终于体会到了当爹的疼痛。桃太郎委屈地蒙着眼泪说:“爸爸,对不起……”蒋十安这才知道逗过头了,赶紧从床上爬起来,摇头晃脑地要去哄孩子。谁知道张茂先出声了:“你没错,是你爸爸记错了。”
蒋十安惊讶地说不出话,侧头瞪着他跟桃太郎慢吞吞说话。
“是30岁,”张茂拿过床头的水瓶喝了一口,继续说,“画的很好。”
他简短的夸奖却让桃太郎瞬间收住眼泪,他抽抽着问:“真的吗,爸爸?”
“真的,”张茂点头,“很像。你拿近点,我看看。”
桃太郎大喜过望地把画着人物的部分扯到中间来,指着他画的张茂说:“这是爸爸呢,我给爸爸画了爸爸喜欢的衣服。”他画的是一件灰色的T恤,确实是张茂在家最常穿的衣服。张茂没怎么移动,他只是定定地看着,眼神闪烁,蒋十安紧张地搂住他的肩膀,不确定他要说些什么。
过了许久,其实不过是几秒,张茂的声音有一点哽咽,蒋十安震惊地脑袋发木,一动不敢动。
只听张茂说:“挺好的,谢谢。”
“太好啦!”桃太郎并没有看到父亲的失态,而是把画摇来摇去,得意地对蒋十安说:“爸爸笨蛋,自己几岁都不知道?”怀里的张茂从蒋十安的臂弯中一位鱼似的游走,埋着头走向浴室。蒋十安不知道他怎么了,他意识到有什么波澜在这短短几十秒中在张茂的心中拍打,但他无论如何抓不住。他想自己总还是不够了解他。
他只好眼角瞟着浴室的方向,听着那边隐约传来的水声微微放心,一边哄着孩子:“是啊,爸爸记错了,我是30岁呢。”桃太郎得意地说:“我当然不会算错,奶奶说我是最聪明的!”他的得意和骄傲,蒋十安知道全数继承于自己。他便觉得心情松快了一点,和儿子敷衍了几句,挂掉电话。
蒋十安连鞋都来不及穿,飞奔进浴室,一下子从背后搂住张茂,把耳朵靠在他的脊背上听心跳。沉闷却平稳的心跳声,咚咚地令他终于平静下来,蒋十安闷闷地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张茂直起身体,拽过毛巾擦脸。蒋十安顺着他的脊背爬上去,看到他的眼角水色,心痛地在他的耳朵上亲吻:“怎么了,你告诉我。你总不说,我怎么知道。”张茂只是摇头,拖着他往客厅走。蒋十安赖在他的背上不起来,张茂驮着这个沉重的负担一路做了拿牛奶麦片,拿碗和勺子各一对,用牛奶拌麦片这样的系列活动。
张茂累得气喘吁吁,不耐烦地说:“蒋十安。”
“好啦好啦,”蒋十安从他的背上把自己解下来,坐到餐桌前拌麦片,“也不帮我拌一碗,斜眼怪小气鬼。”自从张茂治好眼睛之后,“斜眼怪”的杀伤力就等于无了,甚至等于负数,不但不会让张茂脸红,反而会引来他一声冷笑。张茂果不其然嗤笑一声,极尽讽刺意味,每个音节似乎都在嘲笑着蒋十安的无计可施。
蒋十安果真败下阵来,发泄似的搅拌着麦片,牛奶水花四溅。
不过他决计曲线救国:“你干嘛跟儿子说,我三十岁啊。我才没那么老。”他把麦片送一勺到嘴里,没好气。
张茂舀着牛奶说:“他已经很特殊,如果你让他告诉别人,他的父亲只有23岁,别人怎么看他。”
蒋十安的勺子掉回了碗里,他完全没有想到还要考虑这件事。蒋十安感动的两眼发酸,他曾经认为自己才是最爱孩子的那个,对于张茂来说这个孩子可有可无最好没有,只有他是全心全意对儿子。然而一向冷淡的张茂竟然连这件事都考虑过,他却没有,只是想着自己被写错的年龄。他把头狠狠埋下去又抬起来,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地继续拿起勺子吃饭。
第54章 一点妄想(中)
早上起来就是一个字儿,丧。两个字,丧逼。
蒋十安生日这天的早晨,是被儿子的电话吵醒的。不过七点,他根本还在梦中,昨晚在录音棚帮一群学弟学妹录电台,三点多才回家,累的他嗓子冒烟头皮发麻。可悲的是,回到家里甚至还没有张茂的怀抱等待着他。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十成十的可怜。他洗漱完毕已经近4点,在床上吃了半瓶安眠药似的倒头就睡。
他朦朦胧胧摸到手机,实在再无力坐起来,整个人裹在被子里点开视频对话。儿子的脸他是爱的,但是今天也觉得有点心烦,两个眼睛直想闭上:“怎么了?”
“砰!”
“啊!”
屏幕里一声巨响,吓得蒋十安在被子里猛地抽搐,左小腿瞬间抽筋,他痛把手机甩到床上,抱着腿呻吟。怎么这么倒霉,蒋十安搓着小腿肚子想。小腿抽筋到脚趾都掰不直,里头贯穿整条腿的一根筋突突直跳,又酸又麻。蒋十安无视电话里传出来的儿子焦急呼唤爸爸的声音,掀被将腿抱在怀里揉捏。
来回下狠手捏了一会,抽筋的跳动终于消失,失去知觉的麻痒倒是浮上来,照样造成一顿持久的呲牙咧嘴。蒋十安只觉半个脚掌都是麻木的,指甲掐上去一点毫无痛感,唯隐约悟出来皮肤凹陷。他折腾了这么一大圈,才把手机捡起来,这下好了,全家都凑在镜头前,见他出现在屏幕里,都松了口气。
“宝宝,你怎么了呀?”蒋母担心地看着儿子乱蓬蓬的头发,怀里抱着桃太郎说。桃太郎眼圈通红,倒让蒋十安想起张茂来,他把头发抓几下答:“没事,脚抽筋了。”桃太郎抽泣着喊他,娇气的小样令蒋十安又心疼又欣慰:“爸爸没事,对不起啊。”
“没关系。”桃太郎伸头乖乖地擦脸,细嫩的脸颊红彤彤的,他不再抽泣,这才想起来要和爸爸说什么,双手捧在脸颊边做出个可爱的花朵动作:“爸爸,生日快乐!”蒋十安哈哈大笑,也屈起手指把自己装扮成一朵向日葵:“谢谢我的宝贝。”
他说完这话,身份转换极其娴熟地朝向蒋母,歪着嘴巴坏笑:“妈妈,我的生日礼物呢?”蒋母示意保姆拿服装册子来,她要拿着,桃太郎抓过去抱在怀里给蒋十安展示:“奶奶说给爸爸买新衣服呢!”蒋母让桃太郎翻到自己选好的几页,挨个指过去:“入冬了,给你和小张买点新衣服,你看看喜欢吗?”
其实衣服这种东西只能算是日常开销,算什么生日礼物,蒋十安噘着嘴不满,正要找出个合适在儿子面前朝蒋母撒气的词语,蒋母却笑眯眯地说:“都给你们买的情侣装呢。”蒋十安露出个满意的微笑,得意地指挥儿子把书抱得近些,嘴上不依不饶:“你可不能拿这种东西糊弄我。”
“傻宝宝,爸爸妈妈的都是你的,”蒋母停顿片刻,改口说,“都是你们一家三口的。我跟你爸爸说了,我们宝宝今年不在家过生日,自己在北京办生日会吧。”蒋十安还要问划了多少钱,想想他饮露过活的亲娘应该也不知道,于是挂了电话。
他翻出短信挨个查看,破口大骂:“小气鬼!”
蒋十安从床上蹦起来,蹲在床垫上就要打电话给他爸兴师问罪,忽然发现手机屏幕上,赫然7点四十,立刻连滚带爬飞奔到浴室洗漱。张茂开始实习了,每天早晨九点半打卡,他提前一小时多送张茂去,才不会塞车塞到狂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