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诏伸手?一指。

木倬和木铎是亲外甥,此刻虽然和三长老大?吵一架依然跪在院落里守灵,白藏和禾萝则在一旁,除开这些人以?外,不?起眼的角落里一个年轻女人跪在地上,默默垂泪。

非常年轻。

大?概只?比白藏木姶大?个四五岁的模样,不?过二十五六,面容秀美,委实与木洦年过半百的模样极不?相衬。

她这样年轻,待在人群最后,且一声不?吭,当时灵堂又熙熙攘攘,任谁第一眼所见都只?会将她当做一同过来悼念的晚辈,敏锐如谢泠一开始都没注意到她竟就是木洦的妻子。

“木洦在寨子里一向待人温和,性格随性,从未与人结怨,年过半百才讨了一个妻子,这辈子没有自己的孩子,但很喜欢孩子,所以?在村里教授孩子们辨认药草和蛊毒,一直很受寨子里的人尊敬。”

似乎知道她要?说什么,君诏解释道:“他的妻子是一个天生的哑巴,还是个寡妇,后来上山被剧毒蜂蛰了,人身体浮肿命悬一线,是木洦将她背下山救了命,后来执意要?嫁给他。”

“木洦的亲姐姐也?就是族长并?不?同意这门亲事,但架不?住木洦执意要?娶。”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木洦都是个无可指摘的好人,村子里的年轻人都曾经受他教导,几乎无有不?感恩之人,虽然在老夫少妻之事上惹人诟病,但也?算情有可原。”

谢泠轻轻蹙眉,思虑一瞬脱口?道:“没有仇家,死因是野兽撕咬,那?么......”

“木卑寨的习俗死后要?前往古神渊侍奉神明,必须保持尸体完整,若是谁想要?破坏亡者尸体无疑是对神挑衅,今天晚上木倬他们彻夜守灵,明天天亮就要?在崖边焚烧,没有机会。”

如果前面这些都没有问题,那?么只?剩下一个,那?就是他的腿疼为什么今天发作,如此重要?的祭祀仪式他一人独留在家遇害,当真是巧合还是有人迫使他不?能离开,留在院子里好行凶杀人。

甚至不?需要?谢泠开口?说完,君诏就已明白,她们是如此默契。

谢泠禁不?住脚步微滞,偏头看向身边的人,君诏也?发觉什么同一时间转过头来。

她们沿着长长的回廊慢慢往回走,天边不?知何时又开始落起了小雪,四周亮起的火光将一切映照成微暖的烛黄,风雪浮动在光晕之上。

就像曾经她们一为帝王一为宰辅,两人同行走在落雪的宫阙下,默契又心有灵犀的商议着军国大?事。

遇到台阶,君诏会先一步下去,而?后旁若无人的伸出一只?手?来牵谢泠,谢泠的腿脚不?好,她从来都顾念着她。

多么相似的画面,然而?只?要?目光再远一分,君诏身后木卑寨仰天长鸣的狰狞兽首就会惊醒梦中人,这里再也?不?是当初相知相识雕栏玉砌的燕京皇城。

只?一眼,竟已是恍如隔世。

君诏的心跳几乎骤然停止,基于这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谢泠是否已经认出了她。

“小姐,你终于回来了”鹿竹的声音从不?远处惊喜的传来,打破了这难熬的寂静。

白藏给她们安排了一栋专门的二层阁楼,鹿竹始终在这里守着行李等着谢泠回来,久等不?来心急如焚,终于听见脚步声,推开门恰好见封姑娘松开的手?。

她有一瞬迟疑,觉得气氛似是不?对,连忙伸手?搀扶住谢泠手?臂,忍下心中疑窦:“多谢封姑娘送我家小姐回来,交给我就好了。”

君诏被提醒才猝然松开了手?,极有分寸的垂眸退开一步:“没事。”

一直到掩好房门鹿竹才禁不?住发问:“小姐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族长可有为难你?”

谢泠摇摇头,轻声道:“不?曾。”

鹿竹本来还想再问,然而?谢泠眼看已经疲惫至极,眼下一片青黑,肤色苍白如纸,整个人不?仅只?是身体,似乎连心力也?耗费殆尽。

鹿竹适时的住了口?:“那?我去给小姐打些热水擦洗一下,暖一暖身子。”

谢泠闭上眼,只?微不?可察的点?了一下头。

鹿竹为她掩好被子,吹熄了两盏灯,才连忙快步离开,这一座小楼是专门待客之用,但木卑村鲜有人至,一年只?有冬日短暂时节可以?上山,这里荒芜日久,要?自己生火烧水,但总是比露宿荒郊野外要?好的多。

生火烧水的杂房在院子一楼西厢,房间在二楼,她在那?里时刻注意在院门,院门已落锁,有人来她自然知晓。

鹿竹将门掩好,快步离开,她走之后不?久君诏便曲起手?指轻轻敲了敲门,并?无人回应。

她心中一诧,不?过一刻人去了哪里?

当即推开了门。

木卑寨族人凶悍,冬日也?能苦熬过去,并?不?如燕京矜贵世家铺设地龙,房间里刚刚住了人仍然还是一片森冷,几无热气。

谢泠倦极了,斜靠在榻上,因为一侧肩膀被抓挠过还有伤口?不?能平躺,身上盖着一床被子,哪怕是在睡梦当中依然浅浅蹙着眉,似乎有什么烦心事不?可解脱。

她并?非神姿仙仪,艳动四方的美人,至多只?能算中人之姿,又兼身姿孱弱,五官清淡,一副病弱倦怠之色。

偏生一捧微弱的烛光落在她侧颜,一头青丝松松堆至肩颈,竟叫君诏看的呆了一瞬。

直到廊外疏忽一阵冷风吹来,才反应过来将门掩好,将漫漫风雪关在门外,放轻脚步的走上前去放下手?里的盛着热水的木盆和布斤。

忘了告诉鹿竹,木卑寨日夜巡逻,门口?不?远处就是一处伙房,一天十二个时辰热水自取。

现?在也?不?想立刻去告诉她了。

君诏伸出手?将谢泠倾斜下的发丝轻轻拨到耳后才蹲下身来,将谢泠的靴子脱下。

那?双鹿茸靴子是她去年冬日狩猎到的鹿,当时就有心要?给阿泠做一双靴子,等围场将靴子送进宫来时已经是次年三月春暖花开之时。

想送的人已埋骨在那?年最冷的冰雪之下。

原以?为今生已经无法再送出去,不?想上天垂怜,给了她这个机会。

谢泠的足纤细而?苍白,足弓莹润而?修长,只?是像一块冰一样,哪怕是上好的鹿茸也?捂不?热,她身子虚耗亏扣的厉害,太?医都说这辈子都该在燕京好好静养,受不?得气也?受不?得寒。

脚踝处肿的足有拳头大?,泛已起黑紫,与苍白的肌肤格格不?入。

君诏眉心不?由得紧锁,只?脱靴子轻轻碰了碰睡梦中的人就忍不?住疼的往后缩了缩。

面上是权倾朝野的一朝宰辅,哪怕是中箭也?能谈笑?风生的人,谁能想到其实最为怕疼?

她倒是知道,然而?真正?让她痛不?欲生的那?个人,正?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