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像小姑娘一样爱着小东西,连抱怨都习惯了小声的女人,对着一对矮而壮实的父子破口大骂,泼妇般骂出一个个污秽又恶毒的字眼。
她的摊位被他们占了,她毫无形象地用骂声驱赶他们,那对父子操着一口地方腔调浓重的普通话,半分不让。
他从来不知道他妈妈有这样大的胆子,她直接冲过去拽他们的摊子,被人一把搡开,她蓬头散发,一脸热汗,又起来了,这次被推得栽倒,半边身僵了,好久起不来身。
周围议论纷纷。
“两个男人欺负女人……”
“你知道什么?这叫什么欺负,谁赢了谁就做生意,男人活该饿死?”
……
祝余人生第一次明白血气上涌什么感觉,眼前血红一片,可他表现得实在过于冷静,他同学毫无察觉,在他旁边不停啧啧啧,说好可怕,我们快走吧祝余。
他视线梭巡到树下,找到半块碎了的水泥砖,在同学震惊的眼神中,操起来就冲过去往那两个人头上砸。
可他妈一下拽住了他,他像个蛮牛一样横冲直闯,一定要把那两个人砸死。
他妈死死抱住了他,手揽着他脑后,和他面颊相贴,哭腔哽咽,亲昵又可怜,“满满对不起,妈妈不想让你看见的,对不起满满,妈妈丢脸了……”
她竟然还给他道歉。
祝余到现在都清晰地记得那一天,那个市场有多少来往的人绕着他们走过,又回头,那一双双眼睛,白里夹着黑,好奇的好笑的怜悯的,匆匆一瞥转头忘掉,他和他妈的抱头痛哭成了路人笑料谈资一场。
他甚至已经不记得了后来发生了什么,他同学去了哪里,最后又是怎么回去的,他一点也不记得了,他只记得那一双双眼睛和他妈孱弱的闷在他脖颈的哭声,他站在人群中间像抽离了。
他怎么有脸觉得他妈给他丢脸了,他一水一饭就是他妈这样给他挣来的,他觉得自己是他妈生下的一条吸血虫,寄生,贪婪,心安理得。
那半个暑假他都在蹲那对父子,只要他们一出摊,他就立刻找城管。那几年的城管执法还并不像现在一样温和,他睁大眼看着他们点头哈腰,看着他们仓皇而逃,看他们摊子被缴,东西全被扔在地上。
我知道人人各有苦,可你别欺负到我妈头上。
他怎么能嫌弃这个家,明明他就是这个家所有的希望,如果连他都看不起这个家了,这个家该多可悲?
他爸妈还能盼着谁?
他那转瞬即逝的羡慕都成了一种贪婪的背叛。
他一下觉得很冷,不自禁打了个寒战,像有人在扯眼后的神经,眼周一圈涨得厉害,头疼欲裂。
手机叮咚一声。
他如梦初醒般张开了眼,是微信。
“你到家了吗?”
他这时才想起梁阁。
一回来就开始收拾饼摊,又发现他爸低烧,情急之下竟然忘了确认梁阁有没有安全到家。一块儿回家不管怎样都该问候一声,何况梁阁今天帮了他那么大的忙,这话怎么说也该是他问。
他自愧又内疚,觉得这件事做得很不体面。
手忙脚乱地回复,又手忙脚乱地道歉。
可梁阁发来个小企鹅表情包,呆头呆脑,一想到是梁阁可能是面无表情发的,他又觉得有种可耻的萌感。
他一下来了兴致,在这种寒夜里能有个人聊天,就算隔着屏幕,他也觉得像被人用手掌捧着脸颊一样暖洋洋的。
说好了要对台词,也明明说好了不笑他,他可把“梁兄”发过去,等了一会儿,也没见梁阁回,他自己也觉得尴尬,偷偷又把语音撤回了。
梁阁去干什么了?和发财在玩吗?他一定住又大又暖和的房子,真好。
又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以后也会有的,温顺黏人的大型犬,昂贵漂亮的衣服,我靠自己也会有的。
等我有钱了,就给我爸我妈买一百套衣服,住特大特暖和的房子,给我妈的摊子都镶钻,让所有人都看见。
想着想着又闷闷直乐,他都有钱了,哪还能让他妈摆摊啊。
这简直跟农夫想着皇帝用金扁担一样,他笑着骂自己土鳖。
好好学习,考最好的大学,挣最多的钱。
他一点也不讨厌有钱人,因为他最想做有钱人。
他看着眼前的作文纸,突然想起前些天看的黑塞,“悉达多,我的路时常艰难,时常昏暗。”
周一的早上起了雾,寒气茫茫看起来就冷得叫人缩脖子,祝余兜里揣着他妈塞的两个热鸡蛋,不紧不慢地往教学楼走。
上周喻彤就知会他,无论如何,从这周起他们就要开始正式排练了。
上次晚自习选角的时候霍青山学物竞去了,没赶上趟,一回来角色都选完了,大闹一场,“怎么我还没来你们就定了,我怎么说也该是男主角啊!我哪不比梁阁帅啊?”
可惜喻彤大公无私,油盐不进,“审美是很个人的。”
霍青山多次抗争未果,勉为其难地退而求其次,“那马文才总该是我了吧?”
“定了简希,你去找她愿不愿意换吧?”
霍青山一下噤了声,怂眉耷眼地,小猪拱地般哼哼唧唧,“那我哪能跟她抢……”
“现在还有一个主要角色,你要不要演?”
霍青山一听还有转圜余地,跃跃欲试,忙问谁谁谁?
“祝英台的爹。”
“你是真的恨我吧?啊?合着梁阁演男主角,我只能演女主角他爹,我霍青山就是饿死,从这里跳下去,也绝对不会演一个反派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