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滢滢抬头,看见一张英俊而陌生的脸蛋。她愣在原地,意识到对方不是陈先生,便向领她过来的男人询问是怎么回事。
“我要找陈先生,他在哪里?”
男人拧眉,他学过中文,但对某些相似的字音却分不清楚,固执地指着程秀成说道:“这位就是程先生。”
程先生在旁边看着,这场闹剧和他并没有什么关系,他大可以把房门关上,任凭元滢滢用拙劣的外语和男人鸡同鸭讲一通。但元滢滢的眼睛里闪烁着水光,梳好的辫子起了毛燥,瞧着怪可怜的,程秀成难得动了恻隐之心,他对着男人流畅交流了一通,很快就弄清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程秀成对元滢滢解释:“你要找的是陈先生,而我姓程。他国文不好搞错了,你把地址拿来,我看看你要找的陈先生在哪里。”
元滢滢连忙摸着口袋,却怎么都找不到一直紧握的纸条。她满脑子都是“完蛋了”,没了陈先生的地址,她怎么在国外活下去。浸在元滢滢眼睛中的蒙蒙雾气终于凝结成水珠,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她只流泪,却没有发出呜咽声,安静哭泣的模样让人看了揪心。带错路的男人意识到自己搞砸了,忙出声弥补:“你可以住在我的家里。”
说着,男人就伸出手拉元滢滢。但元滢滢听不懂他的话,只以为他要对自己图谋不轨,一时间泪流淌的更凶了。
明明元滢滢没有发出声响,程秀成却觉得很是烦躁,他提出看在元滢滢同是国人的份上,能帮她找一份工作,让她安定下来。
元滢滢就在酒店定居,她换上了外国女人的洋裙,在酒店做清洁的工作。她长相精致,一头柔顺乌黑的头发,时常有人喊她瓷娃娃。元滢滢听不懂,每次都纠正他们,她的名字叫元滢滢。
程秀成经过时,正好被元滢滢拉住,要他对众人解释自己的名字。程秀成只好对这群外国人说,元滢滢不喜欢瓷娃娃的称呼。于是,大家就不再叫她瓷娃娃,而是喊她密斯元。
但有一个人是例外,他偏不跟着众人叫密斯元,整天追在元滢滢身后,喊她安吉尔。他是个酒鬼,也是个浪子,大家都叫他约翰,人长得很英俊,因此即使身上有浓重的酒气,仍然有漂亮姑娘喜欢他。但元滢滢却对他不假辞色,醉醺醺的浪子和浪漫唯美总是扯不上关系的,因此即使对方时常给元滢滢送花,元滢滢也从不接受。
程秀成在大学任教,有时候回来的很晚。他踏着月色回到酒店时,正看到约翰像只烦人的蜜蜂一样,围在元滢滢身旁说着话。程秀成心想,约翰又在自讨苦吃,毕竟元滢滢从未给过他好脸色。但这一次,程秀成却猜错了,元滢滢脸上露出甜蜜的笑容,不抵触约翰的靠近,两人的脑袋快要碰到一块,似乎在看什么东西。
但当程秀成走近时,约翰一侧身,他宽阔的肩膀把元滢滢遮挡的严实,朝着程秀成露出痞气的笑容:“晚上好,程先生。”
程秀成嗯了一声,转身进了房间,胸口却闷闷的。
对程秀成而言,元滢滢是从天而降的麻烦,她突然出现,本来是要找陈先生,却阴差阳错地找到了他这位程先生。元滢滢随身携带的地址丢了,又身无分文,程秀成莫名其妙地背负起照顾元滢滢的责任。程秀成逐渐了解元滢滢她同样是申城人,读过清心女中,只是成绩不大好。程秀成初次听说时,心中感到惊讶,因为他在清心女中教过书,不过教的是低年级,仅仅半年就离开,没和元滢滢碰过面倒也算正常。
因为元滢滢长得美貌,即使她在异国他乡,总有人对她宽容。比如,元滢滢不擅长做打扫的活,做的十次清洁八次需要返工,酒店里其他人喜欢她,愿意帮她的忙。但程秀成对这些外国人却有天然的防备心,他心想,元滢滢是清心女中的学生,而自己在女中教过书,他勉强算是她的先生,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元滢滢欠他们的人情。要知道,人情日积月累,迟早有一天元滢滢会还不起的。程秀成便拿出教书赚的钱,给那些帮过元滢滢的人,当作他们工作的辛苦费,如此一来,他们帮元滢滢做清洁,就是单纯的交易,谈不上欠人情。
当然,这一切程秀成都是瞒着元滢滢的。他知道元滢滢性子清高,倘若发现自己连清洁都做不好,需要别人帮忙扫尾,肯定要涨红了脸,表面嘴硬说着她会改,以后好好做清洁,实际背地里躲起来偷哭,觉得自尊被践踏。
要一个人在外国讨生活,元滢滢这样别扭的性子实在不合适。程秀成清楚,元滢滢最好改变性格,才能更讨人喜欢,更容易生存下去。只是程秀成从没有开口和元滢滢提过,他隐约觉得,即使自己提了,元滢滢也不会改变。每次替元滢滢平息麻烦事,程秀成都会叹息,感慨他来到外国是为了清净,更好地搞文学,怎么反而越来越像元滢滢的佣人了。
目睹了元滢滢和约翰相处的一幕,程秀成翻来覆去,直到凌晨五六点钟才睡着。他醒来时,房门被打开,正和进门打扫的元滢滢对上视线。元滢滢张大嘴巴,问道:“程先生,你怎么还在房间里,平常你不是七点钟就出门跑步吗?”
程秀成没有办法开口解释,他昨晚上失眠,只睡了一两个小时。程秀成只说是太累,今天不想跑步。元滢滢点点头,开始打扫起房间来。程秀成在酒店是长住客人,一租就是一整年,但他的房间很少有私人的东西,每次打扫的时候,元滢滢都觉得干净整洁的没有清洁的必要。元滢滢拿起抹布,装模作样地擦了两下,就要离开。她这才注意到,程秀成始终注视着她。
元滢滢心里发虚,毕竟程秀成如果把她偷懒的事情告诉老板,她肯定要被狠狠批评。
元滢滢眼珠转动,忽然想到该怎么样堵住程秀成的嘴巴。她匆匆跑开,被撑起的裙摆像盛开的花瓣,一颤一抖。元滢滢拿着玻璃花瓶回来,里面放着两枝红玫瑰,娇艳欲滴,散发着馥郁甜腻的香气。
红玫瑰新鲜极了,枝蔓绿莹莹的,花瓣上挂着水珠。程秀成看着就展开了眉头,元滢滢见他心情好也跟着笑道:“是约翰送我的,我借花献佛,转送给程先生。”
程秀成的脸蓦然变得黑沉,变化之快让元滢滢反应不过来是哪句话惹怒了他。程秀成语气生硬:“约翰花心轻浮,你不适合和他亲近。”
话说出口,程秀成感觉自己好像在背地里说别人的坏话,他从来没有这样搬弄是非过,一时间觉得很不自在。
元滢滢轻声道:“我觉得他还挺有品味的……”
程秀成当即顾不上纠结自己为什么会说人坏话,声音发冷:“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不要只看他长得英俊嘴巴甜,就相信他是个好人。”
他的语气硬邦邦的,比元滢滢初次见到他的时候还要生硬。元滢滢端起玻璃瓶,心里也带了火气:“总比程先生嘴巴坏更像好人。”
说完,元滢滢就转身离开,程秀成接连喊了她几声,都没有得到回应。
元滢滢和程秀成陷入了冷战,酒店的人都能感受到。例如元滢滢正笑着,看到了程秀成就抿紧唇,转身走了。程秀成的脸色同样不好,只是他没有停止为元滢滢“善后”,倒是让酒店的人搞不清楚,两人究竟彻底决裂没有。
约翰刚一靠近,程秀成就皱着眉想要离开,他闻不惯约翰身上的酒气和香水味。约翰伸出手臂挡在程秀成面前:“你怎么惹到安吉尔,她不仅不理你,连我都不理了。”
程秀成肃着脸,要约翰离元滢滢远点。在他看来,约翰是个当之无愧的花花公子,可元滢滢思想传统,受不了约翰的有意玩弄,再残忍抛弃。
得到程秀成的警告,约翰直呼冤枉,他举起双手,承认对元滢滢动过心思,只是元滢滢拒绝过他太多次,约翰备受打击,再不敢同元滢滢谈情说爱。不过,约翰实在喜欢元滢滢,将她当作心中的安吉尔,虽然追求不成,但能够亲近一番,得几个笑脸也是好的。
“我知道安吉尔爱写诗,苦看了几夜诗集,放弃了出门约会的机会,才在安吉尔面前说上话,得了她的笑脸。可程先生,你几句话就让安吉尔冷落了我,这未免太不公平了吧。”
程秀成无心理会约翰的满腹牢骚,他心中想的是自己冤枉了元滢滢,她不是因为约翰的花言巧语被骗,而是因为有人欣赏她的诗而雀跃。
程秀成知道自己做了错事,便买了一束红玫瑰去向元滢滢赔罪。元滢滢转身要走,程秀成语气诚恳地道歉:“是我的错,不该武断地做出判断,以为你是看约翰的相貌就……你说的对,和约翰相比,我这个嘴巴坏的人,明显更像坏人。”
元滢滢冷了他一会儿,见他是真心认错,才勉为其难地原谅了他。
这之后,程秀成常常辅导元滢滢写诗,他的措辞严厉,常引得元滢滢生气,同他冷战。程秀成便去请教约翰,从他那里学来了夸奖人的本领。在下一次和元滢滢相处时,程秀成就生疏地用上了约翰教的技巧,果然元滢滢的脸色好了许多。
程秀成引导元滢滢把写的诗作投稿至各类杂志,中式诗歌蕴藏的委婉含蓄和西方诗歌的热情直白截然不同,元滢滢的诗作被一家杂志选中刊登。元滢滢收到来信,精致的眉眼里是掩饰不住的欢喜,她指着方块大小的诗作,和程秀成炫耀着:“瞧,这是我写的。”
程秀成早已经读过,但此时又认真读了一遍,这才夸她:“写的很好很好。”
这样大的喜事,程秀成要为元滢滢庆祝,用的是西洋人祝贺的方式订一个三层高的蛋糕,备上一桌精细的饭菜,和两瓶红酒。
元滢滢喝的面色酡红,程秀成比她稍微好点,但衬衫的纽扣紧的他喘不过气,他想要松松,手却不听使唤,怎么都解不开。元滢滢站在他身旁,三两下就解开了扣子。她吃吃笑着,说程秀成醉酒之后,就从聪明先生变成笨先生了。
被元滢滢取笑,程秀成丝毫不生气,他看着倒映在元滢滢眼睛里的烛光,拉着她纤细的手臂靠近,将唇印上。
元滢滢记得约翰教她的,接吻的时候要闭上眼睛,因此元滢滢垂下眼睑,感受着程秀成身上的气息。他身上没有别的气味,只有淡淡的墨水香气,比酒店里任何一个人都要好闻。而且他的吻技,刚开始生涩,后来逐渐变得游刃有余,让元滢滢感慨,聪明人果然学什么都很快。吻了许久,程秀成刚松开手掌,就听到元滢滢小声的抱怨声:“明天酒一醒,你就都不记得了。”
她声音里夹杂着极其强烈的抱怨,让程秀成不禁莞尔。程秀成开口,声音清明,吐字清晰,哪里有半分醉意:“你和我的第一次接吻,我怎么会忘掉。”
元滢滢这才知道,看似正人君子的程秀成实际坏透了,竟然让人误以为他喝醉。元滢滢想到程秀成还让自己提防约翰,实际最应该提防的坏人是他才对吧。
……
得知程秀成要和元滢滢结婚,约翰连喝了三瓶烈酒,抱着酒店的经理长吁短叹:“怪不得程先生总在安吉尔面前说我不好,原来他想要独占安吉尔。”
婚礼这天,程秀成招待宾客,却看到有一个穿着儒雅的绅士站在大堂,并不落座。程秀成走到他面前,对方没有开口,他却心有感应地问好:“你是……陈先生?”
陈先生皱眉:“你认识我?”
程秀成摇头:“听滢滢提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