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1 / 1)

林锦楼看着香兰的侧影,嘴巴动了动,却一句话都说不出了,心里忽然堵得难受,他是何等的聪明人,知道香兰吃的亏,只怕有一大半是从他身上来的。

秦氏一直站在门口,微微掀开帘子往里瞅,见她儿子两眼直勾勾盯着人家瞧,眼皮子都不带眨一下的,香兰起身去做什么,林锦楼眼睛便跟着溜过去。

秦氏放下帘子,默然无声。

不多时太医来了,为林锦楼看了一回,重新开了方子,又加了一味敷在患处的药膏,只说并无大碍,便告辞了。秦氏进来探看儿子,林锦楼对香兰道:“晚饭用了么?快吃去罢,这儿先用不着你。”

香兰便出来用饭。丫鬟们端了四盘羹菜、一碗晶莹油亮的粳米饭、一碟奶香细果子、一碗养血益气汤。香兰便坐在炕桌上吃,问了众人,才知她们已经草草用过了,遂在炕下又摆了一桌,团团围着吃脱骨八宝鸡等,香兰把细果子给她们,灵素又端来上午剩的半锅汤,热热闹闹的又吃了一回。

一时饭毕,香兰漱口净手,重新到林锦楼房里,秦氏站起身道:“夜了,我也该回去了。”香兰跟在身后相送,走到门口,秦氏去拉香兰的手道:“好孩子,如今楼哥儿全都仰仗你了。”

香兰道:“太太放心。”

秦氏摇了摇头,只握着香兰的手,出神去看洋漆几子上不住摇曳的烛影儿,片刻才道:“都是痛快人,也不必说那些虚的假的客套话,楼哥儿也跟我说了,这一遭出来也全仰仗你……我都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如今已到这个地步,咱们娘俩不妨掏心窝子说几句明白话。最早先我不待见你,你生个好模样,可心气儿太盛,又太清高,楼哥儿相中你了,只怕后院没个宁日,后来你救了我跟四丫头,我心里感激,高看你一眼,可也想着到底是个下人,多给银子,日后待你厚道便罢了,藏奸的就算面上演得如何厚诚,可到底是瞒不住的,倒没想到日子长久了,真是应了‘疾风知劲草,国乱显忠臣’这一句,旁人待你好不好,你心里头明白,难得心里有数还能克己利人,唉……你这孩子……”秦氏摩挲着香兰的手,这一遭正正是真情流露,眼眶微湿,用帕子蘸了蘸眼角,道:“方才你劝楼哥儿那几句我听见了,都是好话,寻常人说什么,除了老太爷,楼哥儿一句都听不进,却能听进去你说的,日后你还得替我多劝劝他。”说着将香兰松下的鬓发抿到她耳后,道:“今天这番话放在这儿,楼哥儿看重你,在我心里认你是个女儿,日后他欺负了你,我给你做主。”言毕从手上褪下一对儿镯子便套在香兰手腕上。

香兰忙推辞道:“这可不行。”

秦氏笑道:“有什么不行的,这一对儿是我娘家陪嫁,给你便是让你瞧出我的心。”

吴妈妈在一旁连忙给香兰使眼色,满面堆着笑道:“这可得恭喜太太了,原我就觉着香兰姑娘长得像谁,如今太太这一说,我还真觉出太太和香兰姑娘像,真像是母女两个来着,想来也是前世有缘。”又拉着香兰道:“还不赶紧谢谢太太。”

香兰只得展拜。秦氏又勉力了几句,方才告辞了。吴妈妈特地留了两步,对香兰笑道:“恭喜姨奶奶了,太太是什么人,精明得厉害,也亏得是你,换个旁人都不消说能有这份脸。”言罢跟着出去了。

香兰走回卧室,林锦楼躺在床上问道:“太太给你说什么呢?”

香兰笑了笑没有说话,低头看见那对镯子,只觉着那手腕子有千斤沉。

第313章 病中(四)

第二日,林家府上来拜访的、来探病的源源不绝,林锦楼命香兰将送上来的拜帖念给他听,以亲疏远近、轻重缓急分了几堆,有些由他口述,香兰执笔回信过去,有些直接让人送到老太爷手里,他对外仍称病,一律不见客,独独只见了太子派来的长史官和幕僚。

送客后,香兰将太子送来的礼单递与林锦楼看,林锦楼大略瞧了瞧,便对香兰道:“把礼单送老太爷瞧瞧,东西里头有你喜欢的就去捡几样,也让太太捡几样。”说完便阖上眼。香兰知他耗了半日精神,早已累了,便喂了几口水,将幔帐放了下来,打发雪凝去送礼单。不多时,陶鸿勋、林东绮夫妇来畅春堂探病,他二人见院内鸦雀无声,不由轻声慢步悄悄走进来,只见外面两三个小丫头子正在晒被,屋中外间有两个丫鬟做针线,见他们进来,连忙放下活计,进去通报。

陶鸿勋看时,只见屋中金碧辉煌,闪灼文章,另有一色郁郁葱葱的兰花,寒兰、墨兰、蕙兰不一而足,当中衬着几支插在瓶中的红梅,喷香吐蕊之水仙,红白相映,倒也精神好看。心道:“我这大舅哥一向不耐烦侍弄花草,如今屋里这些花草,尤以兰居多,想来是他房里的爱妾,人称‘兰香居士’喜欢了。”正想着,只听见里面隔着纱窗子便有人轻声道:“二姑爷、二姑奶奶,请快进来。”只见有个美人迎出来,穿着打扮不是寻常丫鬟模样。陶鸿勋忙低头,正眼不看,跟林东绮进了屋,余光去打量,只见那女子身量袅娜,鹅蛋脸面,穿着织锦官绿??丝袄,上罩着浅红比甲,白绫细折裙,丰姿标韵,顾盼生辉,正是香兰。林东绮与之极亲热,握住香兰的手,问道:“哥哥如何了?”

香兰轻声道:“刚睡着。”将他二人引到床前,将幔帐掀开,只见林锦楼正在昏睡,两腮上的肉都瘦没了,显得颧骨极高,面色苍白。林东绮眼圈便红了,对香兰道:“快让他睡罢,我们不打搅。”香兰便将他二人引到隔壁次间,亲自端茶,陶鸿勋知道她身份不同,忙站起来笑道:“怎么能劳烦您来倒茶,我自己倒便是了。”

香兰道:“二姑爷只管坐,不过倒杯茶罢了。”心下觉着陶鸿勋果然正派,眼不四下乱看,自进了屋便面带微笑低着头走路,且步履十分安闲。再去看林东绮,知她生了一子,刚做完月子出来,身量圆润了不少,气色却极佳。

当下林东绣又来了,陶鸿勋略坐了坐,便往老太爷那里去,不在话下。却说香兰、绮、绣三人一处说话,问及当晚林锦楼遇险情形,香兰只将遇到叛军事说了一回,将赵月婵一节略去不提,她们姊妹抚胸惊叹,感慨了一番。

林东绣道:“这两日京里也平静了些,只是各处还再抓乱党,人心惶惶的,甭说是外头,家里也乱糟糟的。”

香兰叹道:“两位姑奶奶去过二房了么?二爷也在床上病着,明白一时,糊涂一时的。太医说熬过这一冬才能见好。二奶奶也病了。大姑爷和大姑奶奶是今天一早来披麻戴孝。如今多事之秋,老太爷的意思是把丧事静悄悄办了,给了大姑奶奶一百两银子,让她瞧着操持,不许张扬。”

林东绣探过身子问香兰道:“啧,你说尹姨娘是怎么没的?她身子骨硬朗着呢,大病小灾的都不曾有过……二哥身子虚年下病一场倒也人之常情,可谭氏怎么也病了?说那病还见不得风,不准进屋探病,怎么跟见不得人似的?”

香兰心里头明白,嘴上说:“我哪儿知道,前些日子咱们在庄子上,这些日子光伺候大爷了,旁的事情也传不到我耳朵里。”

又说了一回,她二人便起身要去二房瞧瞧,尹姨娘没了,也要去上炷香,尽尽心意,便告辞了。

林锦楼睡了约莫有一个时辰,醒来时见香兰就在屋里坐着,心里倒有几分高兴,瞧见香兰端了一碗药粥过来,立刻又将脸拉得老长,不愿吃。香兰柔声哄了两句道:“吃些好不好?这还是我亲手熬的。”

正在这功夫,灵素道:“四姑爷来了。”只见袁绍仁走了进来,与香兰彼此见过,便自己搬了个绣墩坐在床边,摸了摸林锦楼的胸口,笑问:“今儿个如何?好些了?”

林锦楼咳嗽两声道:“有什么好不好的,见天满嘴里都是苦味儿的,瞧见药丸子药汁子就想吐,除了吃就是睡的,浑身骨头都快锈了。军里营里的你还得帮我多担待,别回头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都给反了营。这两天大事小情的都往里头递信儿,纸条子多得快把我给埋了。”说着一努嘴,只见床头小几子上下果然堆着不少信笺。

袁绍仁笑道:“这可不成,旁的军中事我都替你料理了,你那林家军可不听我的。”说着随手拿起个信笺看了看,指着旁边的批示笑道,“瞧瞧,多好看的簪花楷,有人替你执笔打理呢,你这红袖添香,还有什么不自在的?赶明儿个你让温如实那几个心腹手下人勤快来几趟就什么都有了。”

“我躺床上难受成这样,你还消遣我,太不仗义了。”

袁绍仁哼道:“我还不仗义?我这外头抓乱党抓一天,累得要命,这会儿颠颠儿的跑你这儿来瞧你两眼,还落个这名声?”

林锦楼叹道:“要不咱俩换换,我倒是想去抓乱党了。”

袁绍仁喝了一口茶,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道:“成了,你这一身伤没白挨。圣上要嘉奖你,兴许你要做个都督了。这是内阁里刚递出的信儿。”

林锦楼把那张纸浏览一遭,口中道:“那头衔也是虚的,也不差一年那几十两银子。”

袁绍仁把纸又揣回怀中笑道:“总得把品级升上去,你想要实权也得太子继位之后再施恩,一个总兵是跑不了的了。”

当下香兰进来添茶,林锦楼只盯着她出神。袁绍仁瞧瞧香兰,又瞧瞧林锦楼,待香兰出去了,便道:“行了,别看了,人都出去了,见天在你身边守着还没看够?回头再给人家盯个窟窿出来。”

林锦楼白他一眼道:“我乐意,管得着么?”

袁绍仁摆手道:“是是,我管不着……说实话,这姑娘真是不错,跟了你也是遭了罪了,又经了这么一遭,你可得对人家好点,尤其那狗翻脸的脾气……啧啧,你甭瞪我,这也就是你我弟兄之间过这个交情,换个人我都不说这个话,拜年话多好听,讲这些戳人短处的,我又何苦来的。”

林锦楼叹了一声,顿了顿道:“她就是什么都不说,我也不知道她心里头想什么。”

袁绍仁一怔,盯着床前几子上摆着的一盆兰草出神,良久才道:“她心里头知道,她是个奴才丫鬟出身的,即便与你家有了何等恩情,日后你也得娶个门当户对的姑娘进来……兄弟你摸着心口想想,她这样品貌的,除非你娶个泥人进来,等闲的谁容得下呢?只是你可能娶个泥人么?这一大家子,没个内里能主事的,能把后院稳住?她就是太聪明,太明白了,哪怕糊涂点也不至于活成这样。”

林锦楼看着袁绍仁道:“你倒是明白得紧。”

袁绍仁苦笑道:“我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初莲娘……”他说到此处住了嘴,轻轻拍了拍林锦楼肩头道:“你是个聪明人,我也不说太多了,自个儿想明白想清楚怎么待人家。原先你一厢情愿,倒让姜家把人姑娘给害了,还没吃够亏么?”

林锦楼不说话,只盯着头上的顶帐出神。屋里静了片刻,袁绍仁又提及军中几项要务,林锦楼漫不经心应承了几句,待袁绍仁起身要走时,林锦楼道:“我听说二妹妹和二妹婿来了,你让他们把二妹夫找来,我有事与他说。”

袁绍仁出来时,香兰正在外间跟丫鬟们做针线,忙起身向送,袁绍仁走到门口,忽又对香兰道:“我要去给老太爷那里,方才听婆子说,今儿人来得全,老太爷要留饭,让我过去,你替我指个道儿罢。”

香兰是个聪明人,知道袁绍仁是有话与她说,便点头应了,一面拿过斗篷一并跟着出来,来到院中,袁绍仁问道:“你日后……有何打算?”

香兰看了袁绍仁一眼,道:“没什么打算。”

袁绍仁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你是个多思之人,我不信你半分打算没有,日后鹰扬好了,你该如何,你想过么?”顿了顿道,“这些话我本不该问的,可袁某人敬佩你人品,故来关心几句,你与我一个故人极像,袁某怕你日后……日后也像她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