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东绣则上前揽住宋檀钗的肩膀,极为亲昵的说:“就是的,我还说让檀钗姐姐多在府里留几日,跟我住一处,我们姐妹也好多说说话。”
香兰恍然大悟:“原来这宋檀钗是那位‘宋哥哥’的妹妹,怪道方才几位林家小姐都费心讨好呢。不知这位‘宋哥哥’是什么来路,端得文采精华,风度不凡,瞧着像是人中龙凤,只是穿戴却无富贵十足的气象。”想着眼神落在宋柯的腰间,“就拿他腰上的织金带来说,掉了玛瑙,不是找同色玛瑙的补上,就是寻红宝石、红玉之类的名贵石头重新镶嵌上头,他这带子反而补了个不值钱的红绛石。衣裳虽干净,但也能看出有六七成的旧。想来家里是富贵过,如今却有些不如了。”
她正想着,冷不防宋柯的眼神也扫了过来,二人目光相撞,宋柯一愣,继而眯了眯眼,香兰则一惊,马上低了头。
林锦亭笑着说:“看看,奕飞兄一来就成了香饽饽,我是没人疼,姐姐妹妹们都不理我。”
林东绫白了他一眼:“你天天在我们跟前晃,想不见都不行,宋哥哥却难得来一趟,你还能有他金贵?”
众人都笑了起来,宋柯趁机寒暄了两句,便拽着林锦亭走了,一众人跟出去相送。香兰看了半天热闹,一转头,曹丽环正站在她身边,只见脸上潮红,双眼冒光,呼吸也有些急促,眼睛紧盯着宋柯和林锦亭的方向。此时卉儿回来,香兰不动声色的轻轻唤了一声道:“环姑娘,如果没事儿,我就先回去了。”
曹丽环这才回神,跟香兰说:“你去后头找踏莎,二姑娘给我一盆花,你正好搬回去。”
香兰听了,便转回到后头,林东绮送了曹丽环一盆白玉兰,香气芬芳沁脾,花瓣晶莹剔透,堆雪砌玉。
香兰深深的吸了一口香气,抱着花盆晕陶陶的往外走,想起前世因自己的名字里有个“兰”字,又爱兰花高洁馨香,屋里屋外都摆满了各色兰花,什么墨兰、蕙兰、春兰、剑兰、寒兰,梅瓣的、荷瓣的、水仙瓣、蝴蝶瓣,林林总总的门上、梁上、窗户上、厅里的桌子条案上,正是万花围绕。每到春季玉兰开放,她便摘上一朵,别在鬓发边上,头发丝里都带着馥郁的芬芳,她还和丫头们把凋零的兰花采集起来制成香饼子、香球子熏衣裳,这些都是她前世极其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光。
香兰出了惠丰斋,拐到石子铺成的小路上,又走了一段路,闪身躲到假山后面,看着四下无人,便把花盆放在旁边的石桌上,偷偷的摘下一朵玉兰,别在鬓发边,俯身凑到湖水边看。
那湖水碧绿平和,倒映出一张桃花脸,水里的女孩儿豆蔻芳华,鬓边攒着玉兰,真不知是人比花娇,还是花儿把人衬得更娇美清丽。香兰知道这具皮囊惹人,自来到林府便没有好好打扮过,头发都是胡乱梳上一梳,扎根蓝色或白色的头绳了事,衣裳也多是旧的,不过石青和靛蓝两种颜色,自打曾老太太去世,府里统一做了素服,才穿了白色衣裳。可她也是爱美的,这会子趁着没人,便从怀里摸出一把桃木梳,把一头的乌发放下来,口中颠三倒四的拣了一出《西厢》哼着:“雪浪拍长空,天际秋云卷……东风摇曳垂杨线,游丝牵惹桃花片,珠帘掩映芙蓉面……空着我透骨相思病染,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休道是小生,便是铁石人,也意惹情牵……”待头发也梳好了,又把那朵玉兰端端正正的簪在发髻边,俯下身子左照右照,做了个鬼脸,忍不住笑了起来。
忽然,那湖水里倒映出一个男子的身影,不声不响的出现在她背后。香兰吓了一跳,猛地回头一看,只见林锦楼正站在她身后,双眼直直的看着她。香兰有些慌,连忙从地上站了起来,整了整衣裙,低着头往旁边退了两步,小声唤了一句:“大爷……”
林锦楼嘴角一勾,扬起一抹懒洋洋的笑,往前走了一步问道:“你方才唱的是什么小曲儿?怪好听的。”
香兰垂着头,嗫嚅着:“我,我……只是听别人浑唱的,就学了个调调。”林锦楼身材高大,加之本就有压人之威,香兰觉得有些喘不过气,便又往后退了一小步。
林锦楼今天原本在花园子前头的水榭里宴客,来的几位小爷都是京城里权贵之子,平素都跟他称兄道弟的,如今下江南游山逛水,他必然要做东,那几位早就听说林府畅园的美名,闹着要来园子里赏玩。林锦楼便将人迎到前园摆宴,因在曾祖母孝里,不可太过,便不备丝竹,只敞开了吃喝一番。
好容易将人送走,林锦楼也喝得有五六分醉意,便转到后园子来,却三绕五绕的到了这一头,见景色优美,便举步慢走,隐隐听到那假山后头有人在哼唱小曲儿,偷眼一看,却瞧见有个丫鬟正歪坐在地上梳头发,远远的看不清相貌,只见穿着一件石青色的褂子,下面是白色的裙儿,裙裾下依稀探出一点秋香色的绣鞋,身段窈窕柔软,乌压压的发直垂到腰际,那女孩儿的歌声甜糯糯,让他心痒痒的,直想把那头发撩起来仔细看看她的模样。
后来那女孩儿绾好了发,一张雪玉般的脸儿便显了出来,又见她自得其乐,以湖为镜,簪花弄姿,林锦楼觉着有百千只小手儿再撩拨他的心,便再按耐不住,轻手轻脚的走了过去。
第20章 荷包
林锦楼长在富贵窟,生在温柔乡,尝遍了各色胭脂,方才头前宴宾,他还特特命人两抬小轿,抬了怡红院的三个头牌妓女来,眼下腰间就系着名妓小翠仙方才给他抹嘴的一条翠绿汗巾子,可眼前这女孩儿如此素净的妆扮,却忽地让人眼前一亮。他远看只觉是个有些姿容的女孩子,但这近看却一呆,忍不住一看再看。只见那乌发蝉鬓拥出一张雪白的鹅蛋脸庞,长眉红唇,一双大眼睛清明水润,此刻眼睛低垂,睫毛浓密如扇,年纪虽小,却自有明媚光丽之美,仔细端详,愈发觉得清灵出众,竟百无一有。
林锦楼只觉口干舌燥,心“咚咚”的在胸膛里撞着,直想付俯下身子去嗅她发间的那朵玉兰,是否如他想的那般芬芳诱人,可他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似的不能动,真是笑话,眼前不过是个小丫头,他却觉得她高贵矜持,不能让人随意侵犯调笑。
香兰已觉出林锦楼愈发灼热的目光,这眼神让她极不舒坦,仿佛她是一块让人垂涎欲滴的肉。一阵风吹来,香兰闻到林锦楼身上的酒气和隐隐的一股脂粉浓香,心想:“林锦楼生得这样好,可惜是个风流胚,方才不知在哪里偎红倚翠快活,莫非这会子火气没消,便瞧上我这个小丫头了?”脸色更冷了几分,往后再退了两步,垂着头问道:“大爷有什么吩咐?”
林锦楼轻轻咳嗽两声:“你叫什么名儿?是哪儿的丫头,我怎么没见过你?”
香兰垂着手,规规矩矩说:“回大爷的话,奴婢叫香兰,在罗雪坞伺候表姑娘的。”
林锦楼皱起眉头:“你是曹家的丫头?”
香兰恭恭敬敬说:“奴婢是林家的,大奶奶命我去伺候表姑娘。”
林锦楼的眉头这才松了松,见香兰低着头,便有些不悦,方想让她把头抬起来,却瞧见她雪白优美的脖颈,仿佛上等的白瓷,又像是温润的羊脂玉,他忍不住想伸手去摸一摸,谁知刚举起手,便听背后有人说:“我的爷,可找着你了,原来你在这儿。”
林锦楼回头一看,见是在他身边贴身伺候的小厮吉祥,吉祥急急忙忙跑过来在林锦楼身边小声说了几句,林锦楼挑起眉说:“竟有这事?方才不是让人全都妥妥的送回去了么?”
吉祥小声说:“当然是特特命人送回去了,谁知道李二爷瞧上了小翠仙,硬要带回去留宿,后来听说翠仙姑娘是……”看了看林锦楼的脸色,方才说,“是大爷包了的,不敢太造次,便点名要小翠仙的妹妹小翠云,可翠云是个雏儿,这些日子给大爷写了不少诗词,又用自个儿的头发打了五彩络子送过来,大爷都收了,她觉着大爷对她有情,便认定自己是大爷的人了,自然不肯就范……就这么闹起来,如今翠云又抹脖子又上吊的,李二爷犯了一根筋,发狠要给翠云开苞不可。”
林锦楼笑起来说:“李小二还是这牛脾气,对待佳人牛嚼牡丹可不成,罢了,我出面说和便是。”说完回头一瞧,却发现香兰已经不见了。心里想着回头再找去找那小丫头,随吉祥去了。
香兰抱了那盆玉兰花小跑了一阵,又将花盆放到地上,用袖子揩了揩汗,想到林锦楼方才灼灼的眼神,不禁打了个寒战。不由安慰自己,林锦楼是吃醉了酒才会如此,等酒一醒,便必然把她这个小丫头子忘到脑后头去了。快走到罗雪坞的时候,香兰忽听到有人喊她,扭头张望,竟然看见宋柯站在竹林子里对她招手。
香兰心下疑惑,只得走上前问道:“公子什么吩咐?”
宋柯笑如春风,一双眸子湛湛生光,指了指衣摆道:“不知道你有没有帕子?”
香兰低头一瞧,见衣摆上弄上了一大块脏污,好像是一团湿泥巴,便连忙把花盆放到地上,从怀里掏出帕子,弯下腰帮宋柯清理。
宋柯连忙摆手说:“不用了,我自己来就好。”说着把帕子接过来,自己擦着,口中道:“这可要谢谢你了,若不是碰见你,我穿这衣裳可没法见人了。”
香兰见宋柯脸上笑意融融,更显得一张俊脸非凡出色,加之态度可亲,便也跟着微笑起来,心想:“这样的珠玉男子,就算当年萧杭号称风采冠绝京城也不过如此,怪道那几个林家小姐都吹皱一池春水了。”想到她前世的丈夫,心里不禁有些黯然,只低头看了看那脏污,说道,“幸好只是些泥巴,也好清洗了,留不下污迹。”
宋柯仿佛松了一口气:“那就好。”又仿佛漫不经心的问道,“还没问过你呢,你叫什么名儿?是罗雪坞的丫鬟?”
香兰只回答:“我是在罗雪坞当差的。”
宋柯因香兰不肯说自己名字,微微皱了眉,只见那帕子的一角绣着一丛兰花,便笑着说:“这兰花绣得好,不知姑娘名字里是不是有个‘兰’字?”
香兰只得说:“倒是有个‘兰’,这个帕子不过是胡乱绣的……”
“胡乱绣的竟然都这么好。”宋柯眼睛里闪着光彩,将腰间的荷包解下来,递过去说,“帮我看看,这荷包破了的地方,好不好修补?”
香兰接过来一看,只见是一个簇新的五彩金线五子登科荷包,只是那精细的刺绣上破了个洞,不由可惜道:“这荷包做得真精细,刺绣的活计也好,只可惜破了,修补有些难,但也并非不可……”
宋柯连忙说:“既然如此,能不能请你帮我补一补?”
“啊?”香兰张大了嘴巴,“我帮你补?”
宋柯见她目瞪口呆的模样只觉得可爱,脸上做出忧愁的神色,说,“这荷包是我娘亲手做的,图的就是‘五子登科’的好兆头,只是我前两天不慎弄破了,身边又没个心灵手巧的人,要是让母亲知道岂不难过?我看你这帕子绣得好,想来活计不错,不如帮我补一补罢。”
香兰刚要张嘴推辞,宋柯便堵上一句:“就这样罢,大后天上午巳时正,我就在这里等你把荷包给我。”说完自顾自的把香兰的帕子往袖中一塞,转身走了。
香兰想叫又怕人听见,急急忙忙提了裙子去追,可转过山坡,宋柯就没了人影,香兰又怕丢了那盆花,只得回来,怏怏的搬着花盆回去了。
回到罗雪坞时曹丽环还没有回来,香兰便把花摆到厅里的八仙桌上,回去把荷包拿出来仔细看了一遍,叹口气歪在软榻上,腹诽道:“宋公子只要吆喝一声,大姑娘、二姑娘、三姑娘还不都上赶着去给他补荷包,漫说是补,就连一模一样做一个都使得,何必要我这根本不熟的小丫头给他补?也不怕我补坏了,这位爷也真放得下心。他是无所谓,若是因为这荷包我传出跟他有些什么,不单几个小姐得把我生吞活剥了,我这辈子也就毁了。”越想越心烦,忍不住把荷包扔到地上狠狠踩了两脚,片刻又垂头丧气的把荷包捡起来,掸了掸上头的灰,没精打采的拽过针线笸箩,开始一针一线的补那荷包。
过了好一会儿,曹丽环才回来。香兰本以为曹丽环在林府的小姐那里受了气,回来必定要打骂一通煞性子,谁想她竟不声不响的回屋了,还把卉儿叫了进去,两人把房门关得严严实实,过了好久也不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