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关于林黛玉的讲座里面,我跟大家已经分析了,到了清虚观,贾母给张道士的一番话,其实就是说给薛姨妈听的,就是让薛姨妈回到荣国府以后去告诉王夫人的。这番话表明,在贾宝玉婚姻这件事情上,谁也别插手,贾元春也不例外,而在她内心里,虽然她并不是不喜欢薛宝钗,但在贾宝玉娶谁为正妻这件事情上,她却不支持“金玉姻缘”,她的天平是绝对朝“木石姻缘”倾斜的,对“木石姻缘”,她只要还剩一口气,就要保驾护航到底。所以,现在你应该就更懂得薛宝钗为什么心情郁闷了吧。按说穿黄袍的这位宫里面的妃子,已经这么明确地表达了一个意向,就是促成“金玉姻缘”,她妈妈和王夫人肯定心花怒放,但是老祖宗贾母还活着,她却不动声色。你元妃毕竟只是意向,你只是通过颁赐节礼,以份额一样,又特别用红麝香串,来表达一个意愿,但你没有明说,你要是真下一个谕旨,那我贾母也没办法,但你既然没下谕旨,我就只当你没这个含义。这写得多有意思啊,所以读《红楼梦》,你读不出这些味道来可不行。

对于薛宝钗那样一个聪明的女子来说,元妃颁赐的红麝串里的特殊含义,她当然心知肚明,那是“金玉姻缘”的绾合物,也是在选秀失利后她最大的安慰与未来幸福的最大保证。但是,她虽然把那红麝串戴到了手腕上,却是一种“羞笼”的意态,她为什么“羞”?

书里面就写到,薛宝钗心里闷闷的――选秀落榜使她非常失落,虽有元春的安慰与指婚,她情绪也不可能立刻转换过来。但是薛宝钗呢,咱们都知道,她是一个崇拜元妃的人,一个按封建礼教的基本规范来指导自己行为的人,贾元春颁赐节礼既然赐给了红麝串,红麝串是用来戴在腕上的,所以她想来想去,不戴不敬,就还是戴上了,虽然戴上,她心里头又并不愉快,所以她是“羞笼”。什么叫“羞笼”?就是戴在腕上以后,手里又捏着一部分,半遮半掩这么个戴法。这时候她看见贾宝玉跟林黛玉在一起,心里很不是滋味,书里有一笔写道:“薛宝钗因往日母亲同王夫人等曾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等语,所以总远着宝玉。”

原来她心很高,是要进宫进府,到皇族人士身边,她觉得没必要追求宝玉,由着黛玉去跟宝玉缠绵好了;但现在进宫无望,连公主、郡主的陪侍也当不成,在这个节骨眼上,元妃表达了把她指配给宝玉的意愿,这应该是除了选秀中榜以外最好的一个人生落点,按说她应该非常欣慰。可是宝钗毕竟是一个端庄矜持的人,选秀失利,对她自尊心是非常大的挫伤,所以书里有一句话,叫做她就“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什么叫“越发”?就是说原本已经觉得没意思,再来一个没意思,叫越发没意思。第一个没意思就是说,她本来觉得戴玉的也可能是皇帝,至少是王爷,自己条件这么好,参加选秀往那儿一站,应该是光彩照人,艳冠群芳,结果偏偏落选,有意思没意思啊?没意思!那么这个时候元春来表达指婚意向,虽然的确是给予安慰,对她来说却成了被人怜悯,等于说是元春在给她找补,就是说既然这样,你就嫁给我弟弟吧。当年宝玉到梨香院去看望她,两个人交换着看佩带物――宝玉是通灵宝玉,她是金锁――对比了玉上和锁上錾的字,一旁的莺儿就忍不住说他们是“一对儿”,又说有癞头和尚的预言,当时她就截断莺儿话茬,让她别说了。她那时并不是害羞,她表面温柔谦和,其实骨子里还是心高气傲的,她那时候还完全没有“不得已求其次”的想法,更没有爱上宝玉,只是后来跟宝玉亲密接触多了,感情当然也就不一般了,但她看出来宝玉爱恋黛玉,也就并没有夺人之爱的想法和做法。没想到,她选秀刚一失利,元春马上就来指婚,她妈和她姨妈就把她推到了风口浪尖上,不仅使她有夺黛玉之爱的嫌疑,更使她必须逾越老祖宗贾母这个庞大的障碍,所以这种情况下,她就觉得越发的没意思起来。这也就是她羞笼红麝串时复杂的心理状态。

薛宝钗虽然“羞笼”,贾宝玉却眼尖,碰上她,一眼就看见,于是构成了第二十八回后半回那一段重要的情节。

其实,贾宝玉他自己是得到了红麝串的啊,按说得到红麝串以后,他应该很高兴,就算不想戴,总可以拿起来仔细看一看、闻一闻吧?他却连这样的事儿都没做,听到袭人跟他汇报,说从贾母屋里拿回了给他的那份包括红麝串的颁赐礼,他当时满腹什么心思啊?他急着问袭人,林妹妹得的是什么啊?听说林妹妹得到的节礼比他少,他立刻就让丫头把所有他得的东西,包括红麝串,都抱到潇湘馆去,让林妹妹挑。林妹妹那性格,你可想而知,全给退回来,说我也得了,不要。大家就可以回忆起来,在林妹妹从苏州办完父亲丧事,回到京城以后见到他,他把一个珠串献给了林黛玉,就是珠串,这珠串和红麝香串一样,在关于古董的资料中很难查到,很可能都是曹雪芹的艺术想象,是为了刻画人物、深化作品内涵的巧妙杜撰。那一次林黛玉就根本不以为然,他说:这可是从皇帝那儿来的!林黛玉却轻蔑地表示:“什么臭男人戴过的!”掷而不取。她真是视皇家为粪土,“臭男人”戴过的她都不要,“臭女人”戴过的,她能要吗?这就是林黛玉。丫头只好把所有拿去的东西再拿回怡红院,拿回来以后,宝玉恐怕瞥都不瞥一眼,当时他满腹心思就为这个事儿,他不高兴――怎么林妹妹得的跟我不一样,倒是宝姐姐得的跟我一样呢?正因为这样,宝玉他明明有这个红麝串,他就没拿起来看过,偶然看见薛宝钗戴了以后,毕竟他还是一个从少年向青年过渡的男子,面对青春丽姝手笼红麝串,他难以抑制爱美之心,他就想看,特别是宝钗当时采取的“羞笼”姿势,半遮半掩,更让他好奇,他就让宝姐姐从手腕上褪下来给他看。薛宝钗这时候倒是要勉强褪下来给他看,但是她身材比较丰满,不是骨感美人,红麝串用十八颗珠子做成,又是初戴,一定比较紧,所以不容易褪下来。这时候呢,曹雪芹就写贾宝玉的性心理,宝玉觉得薛宝钗雪白的酥臂非常诱人,就动了心思,“这个膀子若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偏生长在他身上。”

这个写得非常合理,既表明贾宝玉他是一个健康的男性,他有正常的性心理,有形而下的这种性爱需求,但是他对自己又有道德控制,说明他确实只爱林黛玉,他有自我约束的一个东西存在。薛宝钗一看,我已经褪下来,你怎么不接,你发什么愣啊?就把珠串也丢了。所以在小说里面,林黛玉和薛宝钗各扔过一次珠串,林黛玉掷的是珠串,薛宝钗丢的是红香麝串,两个珠串写活了两个人物,真是很有意思。

接下来,就写到正好林黛玉过来了,三个人之间有很多心理上的冲撞和摩擦,我就不细说了。总之,薛宝钗在端午节前那一段时间里面,真是很受煎熬。林黛玉说 “风刀霜剑严相逼”,其实薛宝钗这样的女子,她也并不能够真正自己左右自己的命运,她也有很悲苦的一面,你替她想一想,在当时那个情况下,多少种不愉快汇聚在她的眼前心头啊?

薛宝钗在这样一个情况下,必须得梳理自己的思绪,她怎么办?大家也应该替她想一想,她怎么办?选秀失利了,元妃表达指婚意向了,但贾母不接元妃指婚这个球,她的母亲肯定很着急,王夫人也暗中着急,事态发展到这个份儿上,她怎么办?

曹雪芹他写得很聪明,他在大的波澜发生之后,又让这个波澜逐步平静,因为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写小说也是一样,一个高潮之后,你要有所跌宕,你要有异峰突起,然后你又要有一个波谷,再去推向另外一组情节,形成新的高潮。曹雪芹非常娴熟地驾驭着他笔下的情节流动,他明写着一些东西,同时又暗写了不少东西。

在这个地方必须要跟大家点出,他写宝玉、黛玉、宝钗三个的感情纠葛,用了很多笔墨,但是不能够简单地认为《红楼梦》就是一部爱情小说,更不能简单地认为《红楼梦》就是写宝、黛、钗三个人的爱情故事。因为你要说爱情的话,它里面在第二十几回就写到了小红和贾芸的爱情,而且都上了回目。贾宝玉和林黛玉在桃花树下共读《西厢记》固然是非常动人的,也是非常大胆的爱情行为,至于“痴女儿遗帕惹相思”,那就水平更高了。他写小红在接近贾芸时,下死眼把贾芸盯了两眼,你想想,什么叫“下死眼”?那是黛玉不可能有的看人的方式,更何况是看一个异性!所以说,《红楼梦》里写了很多爱情故事,不止一种爱情故事。更何况呢,它不仅是写爱情,它还写了家族政治,写了众多的人生景象,甚至写了“双悬日月照乾坤”的政治上的故事,所以要全面理解《红楼梦》。我说这些什么意思呢?我是希望你把薛宝钗和贾宝玉、林黛玉之间这样的感情纠葛,放在一个宏大的背景下面来观察,这样观察就比较到位,就比较得趣,就比较得体。

根据脂砚斋的一条批语,我们可以判断出,到了第三十六回,正好是全书的三分之一,到了第三十八回就过了三分之一还有余了。如果你仔细翻一下就会发现,其中写宝、黛、钗三人的感情纠葛,其实主要集中在第十九回到第四十回左右,当然,曹雪芹在这前后还写了很多其他的事情,写法是错综的、复杂的,刺绣出的图案不是简单的,而是花团锦簇的。

所以我们读的时候,就要懂得读出它的显文本下面的潜文本,或者叫做读懂它明写后面的暗写。他写了薛宝钗的失态以后,又逐步逐步地暗写薛宝钗的自我调适,对这样一些文字我们应该加以注意。

首先,薛宝钗更深切地意识到,在贾府里面,家族内部事务,说到底,是贾母说了算,所以必须继续笼络贾母。她很早就懂得讨贾母喜欢,小说开始不久就写了她第一次在荣国府过生日,贾母出资二十两说要给她过生日。有的读者就误会了,说贾母一定是看上薛宝钗了,没听说林黛玉过生日贾母出资啊!但曹雪芹深怕你误会,他就写了王熙凤逗趣的话,王熙凤怎么说的?“巴巴的找出这霉烂的二十两银子来作东道,??这个彀酒的,是彀戏的?”其实贾母无非是客气,因为那个时候薛姨妈带着薛宝钗她们住到荣国府来,时间不久,是关系很密切的亲戚,宝钗这个闺女呢,长得好,性格也好,她第一次在姨妈家过生日,老祖宗捐资二十两银子意思意思。曹雪芹就通过王熙凤打趣告诉我们,二十两是一个很小的意思,是够酒?还是够戏?明白了吧?所以不能认为书中有这样一些情节,就证明贾母好像对薛宝钗有高于林黛玉的一种估价和看法,不足以说明,不能说明。

薛宝钗本人她很乖巧,贾母就问她想吃什么啊?想听什么戏?她就知道像贾母这样的老年人吃东西,爱吃甜烂之物,看戏喜欢听热闹戏文,所以她就依着贾母所喜欢的说了一遍。贾母一听,太懂事了,很喜欢,很高兴。但是通过后来清虚观打醮这件事情,薛宝钗就懂得了,贾母不好对付,姜是老的辣,就觉得光是一般的讨好不行,必须采取更多而且更巧妙的手段。

第三十七回和第三十八回,书里就暗写了薛宝钗的一个换取贾母好感的办法。什么办法?就是大观园成立诗社了,开头是海棠社,吟完海棠花以后,正好是秋天,就要赏菊了,这个时候正好史湘云又回到荣国府来了,住进蘅芜苑,和薛宝钗住在一起,史湘云就想做东搞一次活动,赏菊花,作菊花诗。但是史湘云的经济状况怎么样呢?书里面有没有描写?书里面有一些既不是明写,也不能算暗写的文字,应该叫做侧写,点出史湘云的处境,她其实有很困难的一面。虽然史家当时还是比较有势力的,史家的两兄弟都封了爵位,一个是忠靖侯,一个是保龄侯,但是这两个侯爷都不是她父亲,她自己父母双亡了,这俩都是她叔叔。这两家她轮流住,这两家也不能说对她不好,自己的亲侄女儿嘛;但毕竟不是亲生女儿,她的婶婶们对她就比较苛刻,这两处的婶婶过日子都非常的苛啬,为了省钱,家里的刺绣活全由家里女孩子来做,给她定了很高份额的针线活,她经常一做做到很晚,觉也睡不好,脖子也酸。这是史湘云很悲苦的一面。

当然,在那样的府邸里面生活,她有小姐的身份,府里也会给她一些零花钱。大家看《红楼梦》里面的描写,荣国府里的小姐,一直到小丫头,每个月都有份钱的,有的份钱还比较高,比如小姐们是二两银子,贾母的大丫头是一两银子,少的也有五百钱。史湘云当然也会有一些零花钱,可是你想想她的处境,她能有很多的钱吗?她没有的。

但她兴致一起,就说起赏菊花作菊花诗什么的,要当东道主。这时候曹雪芹就写薛宝钗绝顶聪明,他没有明写薛宝钗想怎么笼络贾母,但是暗写了,薛宝钗给史湘云出主意,说“还是由你做东,还是算你请客,然后咱们吃螃蟹,赏菊花”,说府里头她知道,“从老太太起一直到底下,多一半人喜欢吃螃蟹”。而对于薛宝钗来说,螃蟹不用拿钱去买,她的父亲虽然去世了,哥哥又是一个质量很差的那么一个存在,但是薛家还有庄田,还开着当铺,还有伙计,还是相当富有的。他们当铺有个伙计,家就在农庄里面,稻田里就养了很多的螃蟹,又大又肥,她通过哥哥,就可以拉几篓来,又可以准备一些果碟什么的来下酒,这样不就齐了吗?对于薛宝钗来说,跟她哥哥说句话,她哥哥把这些东西备齐了,事情就办成了;她只怕她哥哥忘了,因为她哥哥是一个浑球,容易忘事儿,只要没忘,这都是现成的,不用专门再去花钱,也不要史湘云出银子。这样一请,从贾母到整个府里面其他人,都会非常高兴,后面就有许多大家非常高兴的描写。你看薛宝钗她真是很有心计,表面上,这是史湘云做东,大家应该感谢史湘云,但是史湘云手头拮据在荣国府里面不是什么“经济秘密”,上下都知道,连袭人都说过嘛,她在家里如何如何;她从家里到了荣国府,给丫头们都带一些戒指,那都是比较便宜的绛纹石戒指,礼物虽轻,情意很重,丫头们都知道这一点。所以到头来,贾母一定会知道,其实是薛宝钗组织了这次秋日的食蟹赏菊盛会,在心里,对她就一定有加分。而事实上贾母那天确实也非常高兴。所以,薛宝钗首先来巧妙地调整自己和贾母的关系。

薛宝钗懂得,最后决定她婚姻的,并不是牵扯到这个婚恋当中的平辈角色,决定权既不在宝玉手里,也不在黛玉手里,只取决于家长。所以在小说情节往下流动的过程中,她就很快地克服了失常、失态,复归到她固有的性格当中,展示出她的温柔、婉雅、谦和。“你要仔细!”这种声色俱厉的表现当然也就完全没有了。她确定了在荣国府实现“金玉姻缘”的目标以后,通过积极而巧妙地调节人际关系,重点讨好贾母,就坐等收获了。曹雪芹就这样写出了一个活生生的,封建社会里面一个既想遵守礼教规范,但本性当中也有一些难以完全压抑的人性元素,比如失落感、自尊心、争强好胜之心等等的那样一个大家闺秀。这就是我们可以从红麝串辐射出去,悟出来的一些内容。

有人就会问这样一个问题了:你说了半天,还是从理性方面分析薛宝钗比较多,就是说,这是一个很有心计的,通过智慧、通过自我修养和通过调节人际关系,去争取个人幸福的女子,但是,她对贾宝玉,究竟有没有出自人性深处的、纯粹属于情感、属于超越理性层面的灵魂颤动呢?说白了,抛开功利不说,她爱不爱贾宝玉?如果说她爱贾宝玉,请问在曹雪芹的八十回书里面有几次突出的表现?我个人认为有两次,你认为有几次?至于是哪两次呢?咱们下一讲一块儿讨论。

第三章 薛宝钗情爱之谜

我通过文本细读,发现第二十九回清虚观打醮那段情节前后,曹雪芹写到薛宝钗情绪低落、表现失常,是暗写她参加宫廷选秀失利,也正是因为获悉她选秀失利,贾元春才在颁赐端午节节礼的时候,特意将给她的那份礼物安排得跟贾宝玉一模一样,其实就是表达出指婚的意向。那么,在经历选秀失败、元春指婚之后,薛宝钗也就逐渐接受了由薛姨妈、王夫人和元春为她指明的道路,就是去争取赢得贾宝玉的爱情,获得自己的个人幸福,也保障家族的利益。

但是,薛宝钗和贾宝玉,他们两个之间首先存在着思想意识、价值取向方面的分歧,这是薛宝钗要获得贾宝玉爱情的最大障碍。对于这一点,曹雪芹在书里是写到的。

我们读《红楼梦》要会读,要懂得作者的笔法。曹雪芹他写一个事情或者是表达一个意思,经常运用多种多样的笔法,比如说有正写,有侧写,有明写,有暗写。

我们先考察一下,关于薛宝钗和贾宝玉的思想冲突,他有没有正写?

什么叫正写?正写就是设置一个场景,让人物出场,然后展开一段情节,当中还会有一些细节,来表现人物之间的矛盾冲突。那在第一回到第八十回有没有这样一个场景,贾宝玉、薛宝钗都在,然后薛宝钗劝他读书上进,贾宝玉不接受,两个人发生冲突?有没有啊?应该是没有的。曹雪芹在前八十回里避免这样去正写。八十回后呢,脂砚斋有一条批语,透露出其中有一回的回目是《薛宝钗借词含讽谏 王熙凤知命强英雄》,可见在八十回后的某一回,他是要正写薛宝钗和贾宝玉之间的思想观念冲突的。在这里我要再顺便强调一下,曹雪芹他是大体完成了《红楼梦》全书的写作的,不是只写了八十回,后面没有写,因为脂砚斋在批语里有许多次提到八十回后的内容,包括上面所引用的完整的回目。而且脂砚斋还有一条批语明确地告诉我们:“书至三十八回,已过三分之一有余。”可见曹雪芹的《红楼梦》全书不是一百二十回,应该是到三十六回即达三分之一,总回数是一百零八回,只可惜八十回后的文稿都迷失了,现在仍未浮出水面。根据曹雪芹的总体构思,他把薛宝钗和贾宝玉在人生追求、价值观念上冲突的正写,安排在了八十回后,那时贾母已经去世,黛玉也已仙遁,二人在家长包办下成婚,之后,薛宝钗她逮住一个机会――可能是贾宝玉说了个什么词语――她就“借词含讽谏”,规劝贾宝玉“走正路”。

在前八十回里,曹雪芹没有对薛宝钗、贾宝玉思想冲突的正写,那么,有没有侧写呢?侧写是有的。什么叫侧写?就是设置一个场景,也出现一些人物,人物之间有对话,也发生一些冲突,但是,侧面地写出来了不在场的另外一个人物,和在场当中一个人物之间的矛盾冲突。前八十回里,他写薛宝钗和贾宝玉之间的冲突,使用了侧写。一个很重要的侧写,是在第三十二回。这段情节的场景是怡红院,大热天的,忽然家人来传话,贾雨村又到荣国府做客来了。贾雨村是一个十分虚伪、野心很重的人,他无非就是姓贾,他自己说往祖上溯源,跟宁国府、荣国府的贾氏同宗,实际上血缘离得非常之远,不着边的;他又由于乱判了葫芦案,包庇了薛蟠,而薛蟠的母亲和王夫人是亲姐妹,贾政是薛蟠的姨父,这样,他就很轻易地获得了贾政他们的好感。所以,他进京以后,就经常到宁国府、荣国府和贾赦家里这几个地方鬼混,拉关系。他每次到了荣国府,除了见贾政以外,他还觉得不满足,老提出来要见贾宝玉。他什么心思啊?他是放长线,钓大鱼。因为荣国府目前的主人、府主是贾政,以后呢,实际上只有一个像样的继承人,就是贾宝玉。贾政虽然还有另外一个儿子,但是呢,第一,那个儿子是庶出,不是嫡出;第二,都知道贾环那个儿子质量太差。所以,作为一个很有心机的封建官僚,贾雨村每次到了荣国府,他除了见贾政以外,总要提出来见贾宝玉。贾宝玉对这一点是烦死了。所以,那一天,在怡红院,传信说贾雨村又来拜访了,要见他,袭人就开始给他打扮。因为在那个时代,在那种家庭,在当时那种礼仪规范下,虽然很热的天,见客也得穿戴得很整齐,要穿靴子什么的。贾宝玉就很不耐烦,一边穿衣服,一边拉那个靴子,一边在那儿不高兴。

这个时候,在场的并没有薛宝钗,这时候在场的有史湘云。史湘云是一个心地非常单纯、豁朗、口无遮拦的女性。因为平常史湘云跟薛宝钗的关系很密切,薛宝钗那一套价值观念她耳渲目染,也知道了一些,她就在那儿学舌。其实,你通读全书就会发现,史湘云这个人没有什么政治观点,没有什么意识形态的东西,她是凭借自己生命的本能来过日子的。但是,她学舌,她看见贾宝玉不耐烦,就劝贾宝玉。大意就是说,你就是不愿意读书,不愿意去学八股文,不愿意去考举人、进士,你也应该接触一些这种人物,有点正经朋友,今后你到社会上去,也有一个根基,你成天在我们队里混算怎么回事?她其实只是随便一说,没想到贾宝玉竟然会失态。

贾宝玉跟史湘云感情非常深厚,从小说里面的一些细节,我们可以知道,在故事开始之前,史湘云还很小的时候,就父母双亡了,因此,除了有两个叔叔轮流来抚养她以外,还经常到荣国府来。因为她是史家的后代,跟贾母有着血缘关系,是她的侄孙女儿,所以,贾母就经常把她接来,住在贾母的主建筑群的正房里面。贾宝玉在搬进大观园以前,一直跟贾母住,他们就等于是经常在同一空间――贾母住的院落的那个大北房的正房里面――亲密地生活。所以,史湘云和贾宝玉从小感情就很深厚。贾宝玉见到林黛玉之前,应该很早就和史湘云作为一对儿时的玩伴,非常之熟悉,所以他们俩关系一直是很和谐的,没想到这时因为触及到了一个根本性的问题,就是理念的问题,价值取向的问题,贾宝玉一下很反常,很烦躁,于是,居然就说出了很难听的话:“姑娘请别的姐妹屋里坐坐去,我这里仔细脏了你知经济学问的!”这当然就让史湘云非常难堪。

但是,史湘云的性格决定了她的反应。她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她不像薛宝钗,薛宝钗是真有一套观念,有一套想法在那儿搁着,和贾宝玉之间的冲突是正儿八经的,史湘云其实是有口无心地那么一说,她本身,你想想,哪儿是像薛宝钗那样遵守封建规范哪?书里面有一些交代,说她经常女扮男装,冬天下雪的时候,她还玩儿一种什么游戏啊?扑雪人。对《红楼梦》原文不特别熟悉的人,可能会疑惑:是堆雪人吧?不对,你去仔细看书上的写法。什么叫扑雪人?雪积得很厚以后,裹上大红猩猩毡子,用汗巾扎住腰,整个身子“啪”地往上一扑,再一起来,留下一个完整的人形。这种游戏说老实话,就是小男孩玩儿,都够悬乎的,都是性格比较开放、比较淘气的男孩才玩儿的,贾宝玉都不一定那么玩过。哎,史湘云是扑过雪人的,她就是这么一个女孩子。所以她的性格决定了,虽然贾宝玉很反常,说了那么难听的话,等于对她下了逐客令,她却并没有走,她还在那儿。

这个时候,袭人就赶紧来打圆场,袭人就说了,大意是哎呀你别见怪,我们这爷就这样,上次宝姑娘来也是说了一些这样的话,结果他咳了一声,拿起脚就走了――那次贾宝玉倒没有轰薛宝钗,他是自己转身就走了――给了薛宝钗一个大败兴,大难堪。结果,薛宝钗怎么样呢?虽然薛宝钗很堵心,但当时也没有马上走,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当时就羞得脸通红,再往下说吧不能够,不说也不是。袭人,以她那个水平,她就是琢磨着怎么让贾宝玉能娶一个对她有利的正妻,她怎么能够稳稳地当贾宝玉除了正妻以外的第一号小老婆,真提高到意识形态方面、价值取向方面,她的见识就很肤浅,她闹不太清薛宝钗、林黛玉、贾宝玉他们之间在高层次问题上是一些什么分歧,所以,就根据她自己的心理逻辑,就说,亏得当时是宝姑娘,要是林姑娘遇见贾宝玉这么着对待她,早不知道闹成什么样了。这个时候,是由贾宝玉来提醒袭人,宝玉道:“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账话不曾?若他也说这些混账话,我早和他生分了。”生分了就是疏远了,本来很亲密,但是因为某一个事态出现以后就疏远了。当然,史湘云和袭人她们都不理解贾宝玉的那种厌恶、抵制仕途经济的思想,就都说,难道这是混账话吗?

这一段描写,表面上看起来是写在怡红院这样一个空间里面,贾宝玉和史湘云、袭人之间的一些心理的、言语的冲突。但是,我认为是写薛宝钗,是巧妙的侧写。实际上,这段故事主要想传递给读者的,是关于贾宝玉和薛宝钗之间存在着严重的思想分歧,并难以调合这样一个信息。

写小说,特别是长篇小说,除了正写、侧写以外,还有明写、暗写。什么叫明写?明写就是作为作者,我甚至不安排一段故事,不设置一个场景,不出现一组人物,不是通过场景中的人物冲撞构成一段故事,而是直截了当地把话挑明了说,明明白白地写出来。关于贾宝玉和薛宝钗之间的思想分歧、价值取向的严重冲突,曹雪芹他有一段明写,是在第三十六回。第三十六回那时候,贾宝玉不但挨完他父亲的暴打,而且已经养好了棒创。贾母疼爱他到了一个很荒唐的地步,就派人去跟贾政说,以后不要再让贾宝玉去见你了,不要再让他到你跟前去汇报功课了,也别让他见客人了,上次打重了,他受惊了,现在要静养。这样,贾宝玉就非常高兴,就完全解脱了,完全自由了,不受他父亲那一套的束缚了。但是,这个时候就有一段明写,这段文字还不短,说:“或如宝钗辈,有时见机导劝,反生起气来,只说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的女儿,也学的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言谏词,原为导后世的须眉浊物,不想闺阁中亦有此风也,真真有负天地毓秀钟灵之德。因此祸延古人,除四书外,竟将别的书焚了。”大家想一想,这段明写为什么出现在这个地方?可以回忆一下我上两讲给你说的,薛宝钗当然原来就是这样一种思想,可是她和宝玉之间的矛盾冲突原来没有这么严重,为什么?她跟着哥哥和母亲,从南京到北京,目的很明确,她是候选来了,她希望通过参与宫廷选秀,能到皇帝的身边;即使到不了皇帝身边,还可以到王爷府,王子身边;再不济,起码可以到公主、郡主身边。总之,要进入一个更高的社会层次,到那儿去发展。虽然有和尚说了,她戴金锁,今后会嫁给一个有玉的男子,但是这个有玉的,最早她的内心目标还不一定是贾宝玉。因为从皇帝起到那些王爷都有玉,不一定是通灵宝玉,也不一定成天戴在脖子上头,但是,从某种角度来说这些人都是玉之拥有者,她的心是很高的。

在上两讲,我就跟你分析出来了,得出我个人的一个结论,就是她参加选秀失利了,她被淘汰了,没选上。在没选上的情况下,贾元春就采取了一个补救的措施,在颁赐端午节节礼的时候,有一个特殊的安排,让她和贾宝玉所得的份额完全一样,而且其中还有存在明显指婚意向的红麝串。当时因为她参加选秀刚刚被淘汰,挺心灰意冷的,面对这样带有指婚含义的颁赐,她越发觉得没意思起来。可是冷静之后一想,她今后的指望就是贾宝玉,就是这个戴玉的公子。何况她的母亲、姨妈也一再营造一个舆论,那就是命定的“金玉姻缘”。

但是,薛宝钗她又是一个很有思想的人,贾宝玉作为一个贵族公子,模样不消说了,家庭根基不消说了,但是贾宝玉却不知读书上进,不懂仕途经济。薛宝钗觉得,我今后既然是指着贾宝玉了,贾宝玉别的方面都很好,就是这方面不行,所以,在贾宝玉养好棒创之后,甚至于都用不着再去见贾政了,贾政都没有教训他的机会了,她却要站出来劝导贾宝玉。曹雪芹在这儿干脆就明写,这俩人在生活目标的价值取向上,严重冲突,没有调和的余地。那么,关于这一点,曹雪芹他除了明写以外,有没有暗写呢?当然有。第三十四回,贾宝玉被父亲暴打之后,在怡红院养伤,薛宝钗来看望贾宝玉。她当时怎么说的呀? 叹道:“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

这个“人”就指的她自己,就是说,你看我老劝你,你早听我一句的话,你何至于有这么个下场呢?究竟薛宝钗她那“一句话”是什么话,作者点到为止,没有接着写薛宝钗说出什么话,或者回顾她原来说过什么什么话,而是让你自己去展开想象,这就是一个暗写,使读者意识到,薛宝钗跟贾宝玉之间存在一种劝导和反劝导的很麻烦的关系。

薛宝钗对贾宝玉是这样一个态度,她希望贾宝玉读书上进,重视仕途经济,日后在社会上也能够为官做宰,能够富贵发达,这样,她的生存当然就有保证了。但是,贾宝玉非常直白地反驳她,乃至于干脆无声地抗议,咳一声扭身就走。这些我们都看清楚了。那么,有一个问题我们也必须把它弄明白,就是薛宝钗和贾宝玉之间,有没有一种相互的吸引力?特别是从薛宝钗的角度,说白了,抛开这一切,她爱不爱贾宝玉?就是说,即便贾宝玉这些都改不了,她爱不爱这个人?对于这一点,作者也是很用心地来写的。

我读《红楼梦》,我的心得是,薛宝钗她是真爱贾宝玉的。她爱,即便贾宝玉有这些她认为很荒唐的表现,即便她的劝导无效――她自己认为是种瓜种豆,收获的却是蒺藜――她还是爱贾宝玉。在前八十回里,起码有两个情节,突出地表现她对贾宝玉这种超出意识形态、超出思想分歧、超出价值取向、男女之间的真实的情爱。

第一次,她流露出她对贾宝玉的爱,就是在贾宝玉挨打以后,她去探视贾宝玉。这个地方写得非常好。你要注意曹雪芹如何描写她的肢体语言。她到怡红院看望贾宝玉,当时是一个什么样的姿态呢?她手里托着一丸药。见了贾宝玉以后,薛宝钗一共只说了短短的几句话,这几句话曹雪芹写得非常好,是第一个层次、第二个层次、第三个层次,发展着来写的。

第一个层次,还是一个意识形态的、观念的层次,就是刚才我引用的:“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就在说这半句话的几秒钟里,占据她思维主导的,还是一个思想上的分歧,就是你看你,去结交戏子蒋玉菡,去做这些荒唐的事情,结果,因为你自己不务正业,所以导致这样一个不好的结果。但是,很快地,她的心理和她的情感就转化到另外一个层次,这个层次就超出了意识形态,超出了道德批判,超出了价值取向。她就说:“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便是我们看着心里也??”

她又说不下去了。这是一个什么层次啊?这就是抛开了政治、经济、意识形态那些东西,人与人作为朴素的生命存在之间的一种情感层次。她先引用了老太太、太太她们的心疼,然后意思就是说我们看着也心疼。当然这个话说得太急了,因为以她那样一个遵守封建道德规范的女子,她不应该把自己和老太太、太太并列,从封建伦常秩序来说她算老几啊?一个是人家的祖母,一个是人家的母亲,您呢?您是媳妇?您是姐姐?虽然叫你姐姐,其实只是一个表姐。所以,这样的话她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她觉得有点害臊了。

然后,就到了第三个层次,完全是爱情层次。情感层次当中最重要的一个层次,就是爱情,就是一个青年女子对一个青年公子的百分之百的情爱,这个时候就尽在不言中了。她没有用语言来表达,而是用她的肢体动作来表达。是一个什么动作呢?书里写得很明确,她自己觉得自己说话太急,有点后悔,就红了脸低了头,就咽着没有继续往下说,于是她就低头只管弄裙带。那个社会的那种小姐,裙子是有很长的裙带的,系上以后还会飘拂下很长的一截儿,薛宝钗在那个时候就低下头红了脸弄裙带,这个肢体语言所表达的就是爱情。贾宝玉当时就意识到了。贾宝玉虽然在思想上跟她有分歧,在封建伦常秩序上也没有把她看做是一个重要的角色,没有娶她为正妻的想法――贾宝玉心目中未来的正妻非林黛玉莫属――但是,“宝玉听得这话如此亲切稠密,竟大有深意,忽见他又咽住,不往下说,红了脸,低头只管弄裙带,那一种娇羞怯怯,非可形容得出者,不觉心中大畅,将疼痛早已丢在九霄云外。”书中通过这样一个场景,写了薛宝钗对贾宝玉的情爱,在那一刹那,她忘记了跟贾宝玉的思想分歧,她也不顾只是一个表姐这种身份了,她就在他的卧榻边,站住,低了头,红了脸,默默地去弄那个裙带。曹雪芹写得非常的生动,非常的优美,这是非常美丽的一个情爱画面。

在前八十回里,还有没有正写薛宝钗爱贾宝玉的场面呢?有的,写得比这一场要更细腻。

那是在三十六回。这个时候,贾宝玉棒创也养得差不多了,基本上已经康复了。那天中午,本来是在王夫人的屋子里头大家聚会,薛宝钗在,林黛玉在,王熙凤在,一些主要人物都在,大家吃西瓜。接近中午吃完西瓜,大家就应该歇午觉了。可是,薛宝钗就觉得她有一种生命的原始推动力在驱使她,本来这是一个生活起居最规矩的女子,可是那天中午她就不想睡午觉。于是,出了王夫人的院子以后,她就约着林黛玉说咱们干脆到藕香榭去。藕香榭是谁住的地方啊?是惜春住的地方。惜春这个人有什么特长啊?会画画。到藕香榭可以去看看惜春的画。宝钗就试探地问黛玉,要不咱们到藕香榭啊?结果林黛玉怎么着?林黛玉她很娇气,她说要洗澡,薛宝钗就请林黛玉自便,她就单独活动,往哪儿走呢?她没有回蘅芜苑,她就往怡红院去,到怡红院去干吗呀?她说想找贾宝玉聊一聊,以消午倦,双方都可以不必午睡了,在欢声笑语当中度过一个非常美好的中午。她就这么样去了怡红院。

有人可能不太赞同我的叙述,说这个跟爱情有什么关系?她不老到怡红院去吗?她去的次数还少吗?但是你想一想,大中午的,午睡时间,她去了。去了以后怎么样呢?整个怡红院都是一幅午睡的场景,曹雪芹写得很妙,怡红院有海棠树,还有芭蕉,芭蕉下面的仙鹤都在那儿睡觉,仙鹤睡觉什么姿势啊?仙鹤会把它长长的喙弯过来插在翅膀里面。怡红院的主建筑群,它的那个正房也是很大的,薛宝钗走进去以后,很多丫头在外屋那儿横七竖八地歇午睡,她越过这个空间,直逼最里面的最私密的那个卧室,她就走进去了。一看,贾宝玉在卧榻上午睡,睡着了,脸朝里。旁边坐着谁呢?坐着袭人。袭人当时因为讨好了王夫人,身份已经得到了一定的提升,成了准姨娘了,成了候补的姨太太了。王夫人已经从自己的月银里拨出二两银子一吊钱,作为犒赏她的特殊津贴,从此她对宝玉也就伺候得更加周到,正所谓“小心伺候,色色精细”。

当时,袭人在那儿做两件事。一件什么事啊?她给宝玉绣一个肚兜儿,已经基本上完成了,可能只要稍微再加几针,整个就大功告成了。这个肚兜儿是白绫子底,上面绣的是鸳鸯戏水的图案,红莲绿叶,五色鸳鸯,绣得非常精致,非常华美。还有一件事,她拿了一个拂尘,又叫蝇帚,就是轰苍蝇蚊子的,拿这么一个东西来保护宝玉不受叮咬。

这个时候,薛宝钗就走进去了。你想想薛宝钗是一个非常遵守封建伦理道德规范的女子,这可是公子的一个私密的卧室,这个时候,他在午睡,她也看明白了,她却并不转身离开,她还往前去,什么东西在推动她?她爱这个人啊。哪怕多一分钟,多一秒钟,能和这个人亲近,对她来说,都是生命当中最大的快乐。

当然,袭人就发现她了,袭人吓了一跳。袭人吓一跳有两个原因:一个原因,因为薛宝钗她是蹑手蹑脚走进去的,她的行动向来都不是粗放的,她是一个很娴雅的人,缓缓走进去,袭人没有听见;另外一个,就是一看进来的是她,说句老实话,如果是林黛玉,袭人都不会惊讶,因为她知道林黛玉这个人性格异常,举动经常出格,但是,宝钗这个人是一个非常遵守封建伦理道德规范的人,居然是她!当然,她们两个无形中有一些思想共鸣,所以双方见到以后就都很亲热。这个时候,薛宝钗就问了一句话,说你在绣什么呢?袭人就说是肚兜儿。

大家知道,当时贾宝玉已经比较大了,从十三岁奔十四岁去了。在当时那个社会,人的寿命是有限的,当时有怎样的说法呀?三十岁就是半生了,六十岁就是满寿,七十就是人生七十古来稀了,所以十三四岁就是一个成年男子了,成年男子哪儿还有戴肚兜儿的呀?现在读初一的学生吃饭有戴围嘴的吗?没有。一个年龄段有与一个年龄段配套的用品。这个地方,曹雪芹他写得很巧妙,他就深怕读者误会,以为薛宝钗和贾宝玉之间还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还是儿童状态,不是,薛宝钗她当然知道贾宝玉已经是一个成熟的男子了,她也是把他当成成熟的男子来爱的,所以一看肚兜就觉得奇怪。袭人就解释了,说原来他也不戴,因为贾宝玉他当然不愿意戴,我多大了,你给我戴这个?但是,袭人就说――袭人她的法术就是一条:温柔和顺地哄,最后哄得你没有办法――她的办法是把那个肚兜绣得非常之精美,让宝玉看了爱不释手,最后就戴上了。所以,袭人就说,你觉得这个绣得特别好,其实他身上那个更好,开头他不愿意戴,后来因为觉得特别好,一劝就戴上了;这样,晚上睡觉,掀了被子就不着凉了。这也表现出袭人对宝玉确实是忠心耿耿,服侍得细致周到。

两人说了说话以后,袭人就说,哎呀,我绣了半天,脖子也酸了,身体也倦怠了,说宝姑娘我去去就回来。这个地方有的读者不太懂,有年轻的“红迷”朋友跟我来讨论,说袭人好好的,干吗非得出去?说这不就是作者故意要让薛宝钗一个人留下来吗?你就是设置情节流动,你想让薛宝钗单独留下来,你也犯不上用这样一个办法呀!我就跟他说,你回忆一下《红楼梦》里面,不止一次写丫头什么的出屋子去,比如麝月、芳官夜里都从屋子里出去过,它是很含蓄的写法――人除了情感需求以外,还有生理需求,袭人她是方便去了。这在那段情节的规定情境下,一点也不牵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