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的爱情的苗头是在第二十三回展示出来的。二十三回写两个人在大观园的花园里面,在桃树下,共读《西厢记》,这个情节大家太熟悉了。那么通过这一回作者就展示了两个人之间的感情有了一个联系的渠道,就是在他们之前的中国传统文化当中的那些美好的、正面的东西,那些对封建的伦理道德、主流价值观念进行挑战的东西,他们两个都是接受的。

当然他们之间也有一些小矛盾、小冲突,但是实质上是两个人在这样一个过程中心心相印了,这一点书中写得很美,大家印象都很深。

那么到了第二十六回就有了“潇湘馆春困发幽情”的情节。在上一讲里面,我曾经讲到那个过程当中曹雪芹使用高妙的肖像描写和对人物肢体语言的描写来展示两个人物之间的深情厚谊。在那种情况下,他们两个的情谊就开始朝爱情的方向发展了。因为他们读了《西厢记》,受到了启发,一个自比张生,一个不同意对方把她比成崔莺莺,但是心里头实际上是接受这样一个定位的,于是他们就开始了美好的初恋。这种青春期的初恋,在那样一个时代,那样一个贵族的大宅院里面,它的发展是非常困难的,有很多的障碍。最大的一个障碍就是王夫人和薛姨妈她们散布了一个舆论――“金玉姻缘”。根据她们的说法,有个神秘的和尚老早就作了一个预言:薛宝钗这样一个美丽、聪慧的女子,因为带着一个金锁,所以一定要嫁给一个带玉的公子。好像这是一个上天已经定下来的、不可更改的玉律。这个舆论在大观园里,在荣国府,是很多人都知道的,这给了林黛玉很大的压力。再加上前面已经讲过的,林黛玉由于没有得到父亲死后属于她的那份遗产,所以无依无靠,成为一个经济上没有根基的、寄人篱下的女子。

而薛宝钗呢,虽然她们家的境况比她父亲健在的时候要差很多,可是她哥哥还领着宫里的银子,当皇家的买办,家里面有房有地,还有当铺,经济上就很强势。再加上薛宝钗本人虽然“人谓装愚,自云守拙”――就是她从来都不愿意把自己内心里的真实的东西直接流露出来,总是以一种掩饰的、含蓄的办法来应付和别人之间的关系。可是她对贾宝玉的爱意也还是不时地、以这样那样的方式流露出来,别人可能不太注意,但林黛玉会注意。因此,究竟薛宝钗和贾宝玉之间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关系,林黛玉就时时地有所猜忌。而贾宝玉本身呢,虽然很爱林黛玉,却对所有的青春女性都很感兴趣,愿意和每一个青春女性保持愉快的交往,不仅是对小姐们,就是对丫头们他也是这样一种态度,这也给林黛玉带来了一定的心理障碍。对别人她大体上无所谓,对薛宝钗,她总是在琢磨她和贾宝玉之间的关系。所以林黛玉在爱情自主方面面临着很多困难,不仅是封建礼教的禁锢,她觉得自己有情敌,怀疑薛宝钗藏奸,小说里在这方面有很多细腻的描写。

然后,情节发展到二十六回的时候,林黛玉和贾宝玉之间的感情,双方都比较明朗了,都向对方表达出了可以称为爱情的那种暗示或明示了。情节再往下流动,到了二十七回,也是写大观园里面的情况,就是四月二十六日,芒种节,要饯别花神。这个时候呢,薛宝钗有一个非常著名的举动,就是扑蝶;林黛玉也有一个非常著名的举动,就是葬花。她一边葬花,一边吟诵《葬花词》,《葬花词》里反映出她对自己命运的悲剧性的预知和感叹。再往下,到了第三十二回,宝、黛就共诉肺腑了,这个时候他们两个之间的情爱达到了一个顶峰,贾宝玉就把话说破了,林黛玉也就心里彻底明白了,他们之间的感情就不再是少男和少女之间的友情和朦胧的爱情,而完全是成熟的爱情了。贾宝玉就明确地表示,用今天的语言来说就是,我只爱你一个,而且我要和你结婚。在当时那种一夫多妻制的体系下,就是我要娶你为正妻;现在虽然我没有得到你,但是我白天黑夜想的都是你,为了想你我都得了病。表达的就是这样一种意思。林黛玉也就心中有数了。所以曹雪芹是一环一环地来写宝玉、黛玉两个人感情的发展的,从比较低级的阶段逐步地向高级阶段发展。但是,爱情的道路毕竟是不平坦的。两个人的爱情在第二十九回前后,就是到清虚观打醮前后,就发生了大紊乱,产生了严重的冲突。为什么呢?曹雪芹确实很会写。在清虚观打醮的情节流动中,他写了这样一个细节:清虚观的张道士把贾宝玉的通灵宝玉请出去,拿去给他的徒子徒孙看,这些徒子徒孙拜见了贾宝玉的通灵宝玉,很激动,很崇敬,就纷纷献出自己的宝贝,搁在托盘里面,所以张道士把托盘托回来的时候,里面不光有这个通灵宝玉,还有很多其他的、道士们献上的佩戴物,其中就有一只金麒麟。这只金麒麟,别人不感兴趣,贾宝玉一看就很喜欢,就把它抓起来,留下了。

书中后来交代,史湘云平时就戴着一个金麒麟。本来薛宝钗那个“金玉姻缘”就已经搞得林黛玉心烦意乱了,现在一“金”未除,又平添一“金”,使得林黛玉的思绪完全紊乱了。为此,林黛玉就和贾宝玉大闹,闹得沸反盈天,搞得最后贾母都被惊动了,贾母为这个事后来甚至都哭了。

曹雪芹这样写有多重含义,他并不是要告诉读者:贾宝玉那个时候已不爱林黛玉了,留下金麒麟是因为他把爱情转移到了史湘云身上了。贾宝玉和史湘云确实非常亲密,他认为史湘云是他非常好的一个闺中朋友,他们两个在一起非常愉快。但是,他和史湘云之间在大的问题上是有分歧的。比如说在读书上进啊,他是否应该参与那个社会的男人的权力结构中那些交际啊之类的问题上,他们就发生了严重的冲突。史湘云劝他,说你别老在我们这些人里混,你也应该去见见那些为官做宰的人,学学仕途经济。那么贾宝玉就很生气,就当面让她下不来台。史湘云在社会价值的认知上是和薛宝钗接近的,贾宝玉在这点上是跟她划清界限的。所以从整体上来说,贾宝玉跟她相处得非常愉快,史湘云的性格、史湘云的才能,都让他觉得有审美的愉悦,可是他们的思想不能完全共鸣,他心中真正爱的,达到心心相印的程度的人,确实还是林黛玉。

可是宝玉为什么要把金麒麟留下来呢?如果我们是从探佚学的角度,探佚《红楼梦》八十回后的故事,就会知道,这个金麒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伏线,是非常重要的一个道具。

脂砚斋的批语告诉我们,它至少将出现在八十回之后的某一回,那一回的内容是射圃。射圃就是在一个园地里面射箭,这应该是男子的活动的场合。射圃的人中就有一个贵族公子,叫卫若兰。卫若兰这个名字在前八十回只出现过一次,就是在为秦可卿办丧事时,说有什么什么人来参与这个丧事的时候开了名单,名单里面提到有一个王孙公子是卫若兰。但是前八十回里并没有写他的故事。大家可能没想到,出现这样的名字是“草蛇灰线,伏延千里”,到八十回后,卫若兰将是一个重要的角色。脂砚斋看到过曹雪芹写出的八十回后的一些文稿,就告诉我们,宝玉从清虚观得到的这个金麒麟将出现在射圃的那场戏里,卫若兰当时所佩戴的金麒麟就是从清虚观得到的这个金麒麟。那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将在跟大家探讨史湘云的命运的时候再来揭秘,现在我们还是回过头来讲林黛玉、贾宝玉之间的情感。

贾宝玉当时留下这个金麒麟,主要就是觉得史湘云有一个,再送给她一个,岂不是很有趣吗?我想他主要就是出于这样一种顽皮心理。可林黛玉就不干了,心里就紊乱了。当然,在这一回前后,也就是清虚观打醮的前后,薛宝钗的状态也非常不佳,我在以后讲薛宝钗的时候会详细地剖析,为什么薛宝钗在清虚观打醮前后会那样烦躁不安?那样易于发怒?说起话来比林黛玉还要尖刻,甚至于不惜向一个叫靓儿的小丫头发火?

黛玉、宝钗两头都乱了,宝玉在这种情况下呢,就左右为难,陷于了他个人在情感和人际关系上的最大的危机之中。所以二十九回前后,曹雪芹写得花团锦簇,把三个人之间的感情纠葛和性格摩擦,再加上别的人物、别的故事,搁在一起,构成了非常生动的一个文本。

到了小说的第三十六回,我个人认为,关于宝、黛、钗的爱情纠葛,曹雪芹就基本作了一个收束,就基本不在以后的章回里面过多地写他们三个人之间的感情摩擦和冲撞了。

第三十六回的前半回叫“绣鸳鸯梦兆绛芸轩”,写宝玉挨过父亲的狠打之后,伤已养好,在疗养期间过着很悠游的生活。有一天薛宝钗就去了。袭人本来坐在宝玉的那个卧榻边绣鸳鸯,后来临时出去了,薛宝钗就情不自禁地坐到了贾宝玉的卧榻边,一看袭人没绣完的鸳鸯戏水很漂亮,就忍不住自己拿针接着绣下去。那么在这个过程当中呢,贾宝玉是睡着了的,睡着了以后就说梦话,这个梦话惊心动魄,大家一想就都能想起来,说的是:“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

对这段情节,历来的读者分作两派。一派说贾宝玉其实没睡着,起码是没有彻底睡着,属于浅睡眠状态,周围的动静他都听得到。因为袭人说要出去一下,她是说给宝钗听的,宝钗坐在睡榻旁边,贾宝玉从各种角度,包括从嗅觉上,是能感觉到宝钗的。他那样说,是故意要让宝钗听到。我前面提到的两个“红迷”朋友中的其中一位就坚持这个观点。这是他个人读这一段情节的心得,我们也不好驳他,因为曹雪芹写的那个文字也没说死。另外一个“红迷”朋友则认为,贾宝玉不会那么荒唐,他何必要这样刺伤宝钗呢?因此那些话应该完全是梦话,他并不知道宝钗当时就在他身边。但是仔细一想,宝玉在梦里面都在琢磨这个问题,这就更恐怖了,是不是啊?所以从薛宝钗的角度看,如果宝玉是清醒的,说出这样的话固然令她难堪,但是宝玉如果真是在睡梦里这么喊,就更让她难以承受了。多亏宝钗是一个能自持的人,换作别的人,也许当时就会晕过去。

所以,实际上曹雪芹写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就已经告诉读者,贾宝玉的主意是不可能更改的了,不可能有变易的了。林黛玉通过后面跟他的一些接触,心里也明白了:贾宝玉确实爱的就是她,就要娶她做正妻,正妻只有一个。所以曹雪芹写到这个份儿上,就等于对宝、黛、钗三人的情爱关系作了一个收束,这是我的看法。

我们再往下看,在这之后,曹雪芹就公然写到了黛、钗二人的和解、和好,这时,曹雪芹的亲密合作者脂砚斋就在批语里面清楚地告诉我们:黛、钗合一。对这种文本现象,我们没有办法否认,我们得承认确实是这样的。到了第四十二回,我记得我当年看这回的时候挺紧张,为什么呢?因为薛宝钗约林黛玉到她那儿去谈话,说要审她。

我当时想,一个是反封建的女斗士,一个是顺封建的遵守封建规范的负面人物,她们现在短兵相接,负面人物还先挑战,说要审对方,这还得了!一定有好戏。我就等着看这两个人怎么唇枪舌剑、怎样就是否应该遵守封建规范进行一番大辩论,那场面一定非常的火爆!结果却大出我的意料,我仔细一读,咦,不是这么回事,两个人和好了!当时由于头脑里面有一个僵化的主观概念,用那个套小说里面的情节和人物,结果就和小说文本传达的信息之间产生了不协调,不共振了。我们应该先抛去主观的、先验的条条框框,仔细来读《红楼梦》,读这个文本本身,然后再细细体会。后来我这样来读,就懂得了其中的道理,当然,我个人的体会不一定能准确地反映曹雪芹的写作用意,但是我愿意竭诚把自己的心得奉献给大家,咱们共同讨论。我觉得曹雪芹就是要写黛、钗两个人最后和好,为什么?因为他写出了薛宝钗人品当中非常美好的一面。

薛宝钗为什么要审林黛玉?因为在此之前,刘姥姥第二次到了荣国府,痛玩一番以后走掉了,但是在走之前和大家一起斗牙牌,那是第四十回,叫“金鸳鸯三宣牙牌令”,这里只说林黛玉参与斗牙牌的情况。她是一个争强好胜的人,一直不愿意输,在斗牌的过程当中需要说一些押韵的句子,还必须符合当时牙牌上的状况,林黛玉就又把《西厢记》里面的词拿出来说了。别人听了可能无所谓,但是薛宝钗呢,她读过那些东西,她耳朵尖,记了下来,于是事后就约林黛玉到她那儿去,跟林黛玉谈这个事儿。

有一点现在的年轻人可能很难理解,我虽然年纪大一些,可是离那个时代也很遥远,我一度也很难理解――你看这个小说里面的描写有一点很古怪,就是他们过生日啊,过节啊,举办什么大的活动的时候,都要安排戏子演戏,有时候让自己家里的戏子演,有时候从外面请人来演,《西厢记》的故事、《牡丹亭》的故事,都可以在舞台上演出来,这些小姐都坐在底下听,这不算问题;可如果找来《西厢记》、《牡丹亭》的书来读,就是天大的问题,就是读了淫词艳曲,就是罪过!为什么当时会形成这样一个不成条文的文化禁忌,希望大家共同去探讨,这里不枝蔓,但是我想我对它的概括还是准确的,从书里看也是这样的。

薛宝钗认为,林黛玉说出这样的牙牌令,就说明她不仅是看了戏,而是一定是看了《西厢记》、《牡丹亭》的书,看了这些淫词艳曲,记了下来,脱口而出了。薛宝钗很有把握,就审问林黛玉。一番情节流动之后,我们就发现,薛宝钗审问黛玉并不是挤对黛玉,而是为了保护她。因为在当时那样一个封建家庭,薛宝钗如果要对林黛玉不好,想搞垮林黛玉,她会有很多的办法,也不一定非得直接去告状,她可以在和贾母、王夫人等人相处的时候,通过嘻嘻哈哈地说笑话很自然地透露出来:这个林丫头,那天牙牌令你看她伶牙俐齿的一直没输,为什么啊?哎呀,真没想到,她读了《会真记》(《会真记》就是《西厢记》),还读了《牡丹亭》,她记性可真好,出口就能引用啊??以非告状的口气,她就可以把林黛玉私下里读这些淫词艳曲的情况透露给长辈。即便贾母对林黛玉非常地钟爱,肯定也会不愉快。王夫人本来就希望林黛玉出点问题,以便让贾宝玉娶她妹妹的女儿,结成“金玉姻缘”,使王家的势力得以在贾府里扩张,控制贾府里的财政和人事大权,所以肯定会如获至宝。薛宝钗没有这样做,而是当面跟林黛玉指出来:这很危险。薛宝钗非常坦诚,坦诚到这种地步――她跟林黛玉说,她小时候也读过这些书,而且读的比她还多、还早。那么,她解决得了林黛玉的价值取向问题吗?她没有解决,也解决不了,林黛玉也不容她去解决这个问题,但是林黛玉对她保护自己这一点非常明白,非常感激。于是她们和好了。当然,和好以后,两个人的价值取向还是不一样的。

第七十回吟柳絮词的时候,你看,两个人就各写了一首词,通过词意可以看出她们的价值取向完全不同,而且互相抵触。

黛、钗的和好,我后来细读时,还是有点惊讶,心想曹雪芹怎么这么写啊,但是我读到四十九回的时候,就发现曹雪芹他也表示惊讶,他通过贾宝玉表示惊讶,你注意到第四十九回里的一些描写了吗?

这一回中,大观园里面又增加了很多新人,薛宝钗的堂妹薛宝琴也到了荣国府,还有李纨的寡婶的两个女儿李纹和李绮,还有邢夫人的一个侄女儿邢岫烟,大观园里一时非常地热闹。人一多,就派生出了一个谁最受宠的问题,结果在当时的情况下出现了一个令读者吃惊的局面,就是最受宠的是薛宝琴,一个刚出场的人物。

贾母对薛宝琴一见就爱得不得了,逼着王夫人认她做干女儿,还把自己很久都不拿出来给别人穿的凫靥裘―― 一件华贵的披风,拿来给她穿了(她对林黛玉那么好,都没有拿出来给林黛玉穿)。而且当时其他刚来的人都被分别安排在大观园里别的人的住处来住,薛宝琴却享受最高待遇,留在贾母身边住了。你如果仔细读这段文本就会发现,贾母如此宠爱薛宝琴,薛宝钗都扛不住,她吃醋了。原来大家以为林黛玉这个人是最容易吃醋的,最容易嫉妒人的,最容易说刻薄话的,是不是?但曹雪芹这次却以生花妙笔写一贯豁达的薛宝钗竟大吃起醋来――他写人性写得非常透彻,非常深刻――人是活的,复杂的,会反常的。后来贾母派人到大观园通知大家,说了些宝琴还小呢,你们都得让着她之类的话。薛宝钗当时就说了很不满意的话:“你也不知是那里来的这段福气,你到去罢,仔细我们委曲着你。我就不信,我那些儿不如你。”虽然是笑嘻嘻地来说的,但是其醋意不亚于在这一回之前的很多回里面的林黛玉。可是书里却没有写林黛玉对此有吃醋的反应。和薛宝钗完全不一样,林黛玉见贾母那么喜欢薛宝琴,却十分地心平气和。她自己一见薛宝琴,也觉得挺好的,就当自己的妹妹对待,亲热得不得了,一点醋意都没有。不管贾母怎么喜欢薛宝琴,林黛玉都觉得很正常,她不在乎。这种情况被贾宝玉看在眼里,于是就有了一段很有趣的描写:宝玉看见她们三个人好作一团,就开始闷闷不乐,这是写出深邃人性的极高明的一笔――按说他不是应该高兴吗?原来就是因为有一个薛宝钗,有一个金锁,闹得他很烦恼,梦里都要喊出话来,林黛玉还是老不放心;现在呢,林黛玉跟薛宝钗和好了,甚至连薛宝钗的堂妹来了以后那么受贾母的宠爱她也不嫉妒,这不天下太平了吗?但是,恋爱中的青年男女就是这样,对方要是吃醋、猜忌、耍小脾气,他固然很着急;但要是忽然有一天对方心平气和,全无所谓了,你以为他就认为是好事啊?他偏会闷闷不乐!曹雪芹这样写道:宝玉“便心中闷闷不解,因想:‘他两个素日不是这样的,如今看来竟更比他人好似十倍’??宝玉看着,只是暗暗的纳罕。”他觉得很奇怪,后来就逮了一个机会去问黛玉,用了一句《西厢记》的词儿:“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

梁鸿、孟光是汉朝的两个人,梁鸿是男的,孟光是一个女子,两人是夫妻。孟光嫁给梁鸿以后,有一个非常著名的肢体语言,就是每次做好饭以后把饭送到丈夫面前时都不敢平视丈夫,而是把饭高高地举起,与眉毛齐平,叫举案齐眉。

那么这个“案”呢,据有的学者考证,它就是“ ”,也就等同于饭碗的“碗”。本来在生活当中,是孟光举案、梁鸿来接,但是《西厢记》里面的这句话很俏皮,偏要反过来说。贾宝玉为什么引用这一句?就是因为情况很反常啊。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呢?就是说太奇怪了,让人纳闷儿:你原来那么猜忌她,我怎么解释都不行,好嘛,现在你倒跟她和好了。贾宝玉有一句话说得特别生动:“先时你只疑我,如今你也没得说了,我反落了单。”

恋爱中的青年男女最怕落单儿,有个人在旁边耍点小别扭,生点小气,使点小手段,特高兴,或者自己也生个气赌个气,互相之间斗斗小气,是一大乐子。忽然,所有的都没有了,一切变得非常的平淡无奇,这个时候就感觉落单了。贾宝玉觉得林黛玉没有了情敌,自己也就格外地寂寞,生活当中就少了很多的复杂滋味,特别是品尝麻辣烫的乐趣。他这一问,黛玉就很认真地回答道:“谁知他竟真是个好人,我素日只当他藏奸。”

林黛玉对薛宝钗的基本品质有了这样一个认知:咱俩的价值取向不一样,只能各走各的路,但是呢,我觉得你是一个好人,因为你不害人。你不但不害人,你还保护人,你在为人上不藏奸,我就跟你好。她们两个人就这样和好了。黛、钗合一,是曹雪芹对全书的一个总体设计,稍微对文本熟悉一点就能体会得到。比如书里的第五回,在太虚幻境的金陵十二钗正册中,黛、钗合为一幅画、一首诗;在警幻仙姑请贾宝玉听曲的时候,黛、钗合为一曲;警幻仙姑后来在贾宝玉的梦里面对他进行性启蒙,介绍给他一个美女,然后就说这是她妹妹,那么这个美女呢,文本中的形容是这样的:“鲜艳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脂砚斋在另外的批语里面也一再地向读者指出:“钗、玉名虽二个,人却一身,此幻笔也。请看黛玉逝后宝钗之文字,可知余言不谬也。”

她这样说是有根据的,她看了八十回以后的书稿,知道黛玉去世以后,宝钗对黛玉还有一个态度,通过这个态度,脂砚斋认为这两个人“名虽二个,人却一身,此幻笔也”。这句话很难理解,因为我们没有看到八十回以后的文字,而且脂砚斋在思想上和艺术追求上和曹雪芹还不能完全画等号,有些地方也可能看走眼,但她不可能故意去说一些怪话、错话,所以很值得参考。我个人认为,其实问题很简单。首先,曹雪芹之所以这样来写黛、钗和好,乃至于脂砚斋提出了两个人实际上是一个人的看法,就是因为曹雪芹在第五回就已告诉我们,所有这些女子都是薄命司里面的,尽管林黛玉追求个性解放,由着自己的性子生活的结果是个悲剧,薛宝钗拼命地内敛自己,努力地去遵守封建的规范,但是到头来也逃脱不了悲剧命运。那个社会是罪恶的,它并不会因为这些闺中的女儿个人价值取向上的不同而分别给予她们不同的命运,它最后都给她们的人生以沉重的打击,她们的结局都很悲惨。曹雪芹不愿意让读者产生一个误解,以为这些闺中女儿由于情感价值取向、性格不同,有的人就会有好的命运。他要控诉那个社会残害年轻的闺中女子,这是他的一个基本立场。所以,他写来写去最后告诉我们,这两个人最后都没有逃过命运的恶掌,最后都是悲剧的结局。

这也说明,曹雪芹并不只是在写一部爱情小说,在收束了黛玉、宝钗、宝玉之间的感情纠葛的情节以后,他放手去写更广阔的人生。后面他连续用了好几回去写大观园里面复杂的人际冲突,写为了争夺那个内厨房所发生的种种事情,上场的人物非常之多,故事盘根错节;又腾出手去写“红楼二尤”的故事,等等。这就充分说明,把《红楼梦》简单地概括成一部青年男女争取恋爱婚姻自由的小说是不准确的。我在此前曾经比较多地讲了《红楼梦》的政治投影,有人就以为我的观点就是《红楼梦》是一部完全政治化的小说,其实我并不这样看。总而言之,我认为《红楼梦》是一部描绘许多不同的人物的不同命运、展示广阔的人生图景、探究人性深处奥秘的社会性的小说。脂砚斋批语透露最后林黛玉是要死去的,那么林黛玉最后的结局究竟是什么样的?如果说林黛玉自己说她的命运是“风刀霜剑严相逼”,或者说她的处境险恶到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程度――这当然是一个比喻――那么如果把她比作“蝉”,谁是“螳螂”?谁是“黄雀”?下一讲将解答这个问题。

第五章 林黛玉险境之谜

林黛玉在荣国府的生存状况,她自己形容是“风刀霜剑严相逼”。她当然有她的欢乐,有她甜蜜的时候,但是总体处境她觉得很不妙。她的生存险境,用一句俗谚来说,叫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如果说我们把林黛玉比喻成一只蝉的话,定有螳螂要捕她。什么叫捕她?就是要排除她。率先想把她排除的人是谁?就是王夫人和薛姨妈。她们要成就“金玉姻缘”,就必须排除林黛玉。当然她们对林黛玉不会狠毒到要把她害死,应该不到那个程度,但是一定要把她不适合嫁给贾宝玉的理由充分地挖掘出来,展示在贾母的眼前。大家还记得王夫人在抄检大观园之前的态度吗?她回忆起有一次到大观园里面去,看见宝玉房里的一个大丫头在那里骂小丫头,她就说眉眼有些像林妹妹,然后就说那丫头非常轻狂,那种轻狂样子她看不上――她说的是晴雯,实际上也反映出她内心里对黛玉一万个看不上。王夫人看不上林黛玉,是由衷地看不上。不是说她心里觉得林黛玉好,只是由于要促成一个“金玉姻缘”,就压抑自己对林黛玉的好感,她就是看不上。

而通过清虚观打醮前后发生的事情,王夫人发现,贾母健在一天,就要维护林黛玉一天,所以心里就很不痛快,随时要找机会排除林黛玉。宝玉挨打之后,袭人去向她汇报,就说到自己老在担心,担心什么呢?大意就是说担心宝玉现在已经长大了,有两个姐妹老在他眼前,一个就是林妹妹,一个就是宝姐姐。按说应该把姐姐说在前头妹妹说在后头,才符合话语顺序,但是袭人深知王夫人心中喜欢谁,不喜欢谁――她不得不提到薛宝钗,但是她先说林黛玉。王夫人一听,觉得袭人怎么这么懂事啊,所以就立刻收为心腹,给她一个准姨娘的地位,从自己月银里面拨出二两银子一吊钱作为特殊津贴赏给袭人。王夫人出生于贾、史、薛、王四大家族中的王家,从曹雪芹的描写中可以看出,王夫人喜欢清心寡欲、极爱素淡的宝钗式性格, 而黛玉风流灵巧、锋芒毕露,与她的喜好格格不入。在王夫人看来,黛玉体弱多病,脾气也不好;她还多疑爱哭,而且喜欢招惹宝玉,三天刚好,两天又恼了,让宝玉为她神魂颠倒,这是王夫人最不能容忍的。

由此看来,王夫人排斥黛玉,尚有可理解之处;而对于宝、黛关系,王夫人的妹妹薛姨妈又究竟是什么心理呢?

有“红迷”朋友跟我讨论,说薛姨妈不是有一次还主动说最好把林妹妹配给宝玉吗?书里确实有这样一段描写,第五十七回,在林黛玉面前,当时还有薛宝钗,薛姨妈就说了这样的话: “你宝兄弟,老太太那样疼他,他又生的那样,若要外头说去,老太太断不中意,不如竟把你林妹妹定与他,岂不四角俱全?”说“不如竟把你妹妹定与他”的时候,她的脸显然是朝着她的女儿薛宝钗的。这是很冒险的一个话语情境啊!她心中一直是揣着“金玉姻缘”的念头的,在场的有她的女儿――“金玉姻缘”应有的享受者,同时又有“金玉姻缘”最大的障碍林黛玉。可是薛姨妈这个时候突然就走出一招险棋,当着她的女儿和林黛玉说了这样的话。她究竟在干什么?她真的主张让贾宝玉娶林黛玉吗?当时曹雪芹立刻就写了一笔,你注意到没有――紫鹃听见了,就忙跑过来笑道:“姨太太既有这个主意,为什么不和太太说去啊?”有的古本这个地方写成“为什么不和老太太说去啊”,我个人认为,在不同的写法当中符合曹雪芹原笔原意的应该是“为什么不和太太说去啊”。紫鹃是聪明人应该会这么说。因为老太太的态度不用讨论,薛姨妈的话里就已经把“老太太”重复了好几遍:你宝兄弟,老太太那样疼他,他又生的那样,若外头说去,老太太断不中意??你要注意,小说里面的人物关系设计得很准确,毕竟荣国府的女主人应该是王夫人。贾母在宗族当中地位很崇高,但是她的丈夫已经去世了,她现在住在中轴线建筑群西边的一个大院落里面,虽然人人尊重,但贾宝玉毕竟是贾政和王夫人的儿子,对贾宝玉娶谁做妻子最有发言权的应该是贾政。从小说中的描写来看,贾政对这些事情不怎么管,这件事基本上是由王夫人做主。所以说紫鹃聪明,她知道这件婚事的障碍绝不在老太太那儿,而是在王夫人那儿。薛姨妈是王夫人的亲妹妹,她说别的话紫鹃不搭茬儿,在一旁做她的事,听到这句话立刻跑过来,点到穴位上:“姨太太既有这个主意,为什么不和太太说去啊?”你说去啊!你跟太太一说,太太一表态,老太太一高兴,事儿不就了了吗?结果,从后面的描写大家可以看到,薛姨妈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意思说那是句玩笑话,说紫鹃你这个丫头可能是自己想找婆家了,你急什么啊?就把这个话给岔开了。紫鹃很扫兴,只好走掉了。薛姨妈她想干什么?是进行火力侦查!按道理薛姨妈这样做是很残酷的,因为林黛玉爱贾宝玉、贾宝玉爱林黛玉是人人皆知的,清虚观打醮那一回他们闹得沸反盈天,府里的所有人都知道,而且贾母说他们“不是冤家不聚头”,这句话传遍了全府,薛姨妈到了这个时候公然在黛玉面前故意这样说,是要看看黛玉的反应。整部《红楼梦》,除了爱情故事以外,还写了一个贵族大家庭里面各种不同的利益集团为了争夺这个府邸的控制权(首先是财产的占有权和分割权)都在使劲儿的情况。王夫人和薛姨妈她们整天盼着缔就“金玉姻缘”。对王夫人来说,那是娶了一个好的儿媳妇,对薛姨妈来说,她女儿嫁了一个最满意的郎君。贾母一去世,天下就彻底是她们的了。所以她们一直做着这样的美梦,也就是黛玉背后的“螳螂”,一心一意在做排除她的事。

情节继续往下发展,因为朝廷里面薨了一个老太妃,贾母和王夫人她们都需要到朝中参与有关的祭奠活动,府里面需要加强安全保障,借着这个茬儿,薛姨妈就住进了潇湘馆。早在清代,就有一些评家作出了评议,说这个薛姨妈真是够厉害的,老奸巨滑――她住进了潇湘馆,就彻底控制了黛玉的一切活动,使得宝玉和黛玉的交往变得格外不方便。黛玉这个人,你可以说她小心眼、尖酸刻薄,但她的内心是非常单纯、善良的,就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觉得自己孤苦伶仃的,有薛姨妈照顾很好,还干脆认薛姨妈做干妈。薛姨妈假惺惺地接受了,形成了一个很古怪的局面。这是黛玉生存险境的一个方面。大家不要忘记,府里头的利益集团有好几个,对王夫人来说,有一个利益集团是一天到晚针对她的,其主帅不是别人,就是赵姨娘。

赵姨娘是贾政的妾,是探春和贾环的生身母亲。按理说,封建社会很讲究母以子贵,可是对于赵姨娘来说,贾府中所有的好事都没有她的份。在很多重要活动中,连稍微体面一点的丫头都上了台盘,可就是没有赵姨娘的份。赵姨娘是有王牌的,她给贾政生了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在当时那样的社会,那样的家庭,一个做妾的(一个姨娘),如果她有生育,她的发言权就提升了;如果她能生男孩,她的发言权就会进一步提升;如果那个男主人还喜欢她,不要别人伺候,专要她伺候,那她的发言权甚至会凌驾于女主人之上。赵姨娘是个很有心计的人,对她来说,最大的障碍就是贾宝玉。因为贾政统共有两个儿子(我们不算贾珠,因为故事一开始那个大儿子就死掉了,只剩下一个寡妇李纨),一个是贾宝玉,一个就是贾环。有贾宝玉在,贾环的地位就高不了。一是因为庶出,不是大老婆生的;二是因为年龄比贾宝玉小,论资排辈、长幼有序,哪点对他都不利。所以,赵姨娘、贾环这母子两个人一天到晚想害贾宝玉。有一回,王夫人让贾环抄经,就在王夫人的屋子里头,抄经的过程中,贾宝玉从私塾放学回来,滚在王夫人怀里,王夫人就跟他展现出深厚的母子之情:王夫人不断地摩挲宝玉,宝玉就扳着王夫人的脖子说长道短。贾环看在眼中恨在心里,就趁机下了毒手――宝玉躺在炕上,跟丫头说笑,离贾环抄经的炕桌不远,贾环就把油汪汪的一个蜡台一推,推到宝玉的脸上,想烫瞎宝玉的眼睛,幸亏没烫中,但烫得宝玉的脸上起了一溜燎泡。你看,贾环对他的哥哥就这么狠。

赵姨娘就更狠了,她利用马道婆把王熙凤和宝玉给魇了,使王熙凤和宝玉都濒临死亡的边缘,亏得后来从天界到人间活动的一僧一道进来想了个办法把他俩救活了,否则那次宝玉就死掉了。当时宝玉已经到了弥留状态,赵姨娘说了一些很难听的话,甚至于说,你们不要哭了,平常那么疼他,现在这种情况还不如让他早走了好,也许让他走了,他倒轻松了。当时贾母听了就气坏了,啐她,骂她。王夫人听了当然也非常生气。赵姨娘害宝玉、凤姐,为的就是争夺对荣国府的控制权。王夫人和赵姨娘构成两个对立的利益集团,所以叫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如果把王夫人比喻为“螳螂”,“黄雀”就是赵姨娘。赵姨娘这个利益集团(通过第五十八回前后的情节,我们可以看出,荣国府里有一些婆子还是支持赵姨娘的,是她的“社会基础”)争夺利益的手段是非常粗鄙,非常毒辣的。如果说王夫人和薛姨妈对林黛玉只是不喜欢、讨厌、要排斥的话,我想她们还不至于要把她害死,从书里面的描写看不出她们有这个心思;但是从书里对赵姨娘的描写来看,她绝对是会对她认为是自己的障碍的事物采取果断措施的。黛玉的生存环境真是险恶之至。那么,赵姨娘会对林黛玉施以什么手段呢?首先是紧盯。别以为只有薛姨妈在那儿进行火力侦察,赵姨娘也没闲着。她是一定要害林黛玉的,为什么?她和林黛玉之间虽然没有直接的利害冲突,但是她也绝对不能容忍贾宝玉去娶林黛玉,过上美满幸福的生活。而且她深知,贾宝玉爱林黛玉爱到那样的程度,如果林黛玉不在了,贾宝玉要么就死,要么就出家――贾宝玉自己也口无遮拦,经常当着人就对林黛玉说:你死了我当和尚去。赵姨娘利用马道婆没有把宝玉魇死,她不会罢休,她是巴不得让贾宝玉死掉或走掉的。怎么让贾宝玉死掉或走掉呢?其中有一招儿,就是让林黛玉死掉。

从小说里我们不难看出,赵姨娘这半个主子当得实在是窝囊:女儿探春对她不屑一顾,儿子贾环又常常不听她指挥,就连小丫头都敢对她推推搡搡??也许正是这种巨大的失落,使她更加疯狂地为夺取荣国府的控制权铤而走险。

那么,这个只有野心却缺少智慧的赵姨娘,究竟会怎样在宝、黛的情路上设置障碍呢?又是什么原因让她在贾府中有恃无恐?《红楼梦》的文本中有没有这方面的蛛丝马迹呢?

如果你进行文本细读的话,请不要放过第五十二回的一个细节。在五十二回,宝、黛之间已经没有爱情上的猜忌和摩擦了,他们两人的关系应该说是复归于平静,互相关怀。有这样一个细节:其他的人都不在了,只剩宝玉和黛玉两个人在潇湘馆里面,宝玉就笑着对黛玉说有句紧要的话,这会儿子才想起来――而且他跟黛玉已经非常融洽了,所以一面说一面便挨过身子来――悄悄地道:“我想宝姐姐送你的燕窝??”一语未了,只见赵姨娘走了进来,表示来瞧黛玉,问她这两天可好。这里曹雪芹下笔非常细腻,描写非常精确。走进潇湘馆,进入黛玉活动的那个内室空间,应该是要越过一些灰空间或是一些次要空间的,其中会有丫头和婆子,赵姨娘显然步伐非常急促,非常无礼,她没等这些丫头、婆子通报,自己就走进去了。走进去之前,她可能会刹住脚步往里看,等到宝玉把身子挨近黛玉的时候,突然就进去了。然后她就表示来问候黛玉。这是不怀好心的,其实就是在进行侦察,要获取林黛玉和贾宝玉之间有不轨行为的证据,要做见证人。她会把情况告诉谁?她不会去跟王夫人说,也不会跟贾母说,因为她知道贾母和王夫人两个人是讨厌她的,听不得她的话,即便她抓住了所谓的事实把柄,人家也不买她的账。但是,她实际上也用不着跟她们说,她有王牌,她可以直接跟贾政说。贾政可是这个宏大府邸的一把手,真正的、正经的府主。有“红迷”朋友会问,她一个姨娘,有那么大的话语权吗?其实,她的话语权在贾政面前非常大,书里面是写得很清楚的。比如说,第七十三回就写道:“赵姨娘正和贾政说话,忽听外面一声响,不知何物,忙问时,原来是外间窗屉不曾扣好,塌了屈戌了,吊下来。赵姨娘骂了丫头两句,自己带领丫鬟上好,方进来打发贾政安歇了,不在话下。”不要把这些过渡性的语言轻易放过,贾政作为荣国府的老爷,每天晚上谁伺候他睡觉?并不是王夫人,也没有关于周姨娘的描写,就是赵姨娘。这种描写在书里面出现了不止一次。一次,赵姨娘还在贾政面前请求贾政批准把王夫人身边的一个丫头要来给贾环。这些都说明在贾政面前她是有话语权的,因为贾政喜欢她。尽管别人讨厌她,但府主喜欢她,一把手喜欢她,所以她有的时候就有恃无恐,很可怕。

接着往下看,你就会发现,这个赵姨娘的话语权甚至会引发大地震。你注意到七十三回里面的那些情节流动了吗?怡红院里本来没事,大家都准备睡觉了,忽然跑进来一个小丫头,叫小鹊,说刚才赵姨奶奶不知道在老爷面前说了什么,要贾宝玉小心,仔细明天老爷问!这个小鹊是赵姨娘的一个小丫头。赵姨娘打发贾政安歇时发生的什么窗户掉了需要去把它重新复原之类的事,可能都是小鹊这些人参与的。小鹊一定是听到了很严重的话,小说里写得很清楚,怡红院的人问她这么晚你跑到这儿干什么,很反常,小鹊就说她知道一些情况必须告诉他们,都没有坐下喝茶,说完立刻就走人了。这就引起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宝玉就没法睡了――这还怎么睡,明天他爸问他,问什么,想必是问功课,所谓功课就是四书五经,学着写八股文章,一想这些天根本离这些个东西就很远,只好立刻开始恶补,这就闹得整个怡红院都没法睡觉――他不睡觉,大丫头当然就带头不睡觉,小丫头有的在那儿坐着坐着就困了,头撞了墙,还被晴雯臭骂了一顿,搞得很紧张。然后呢,情节又往下流动,就在这个时候,芳官(芳官本来是唱戏的,后来戏班子解散了,就被分到怡红院当丫头)出去了一趟(书里多次写丫头出去了一趟,说白了就是方便去了),回来以后就说看到一个黑影从墙上跳下来。哎呀,晴雯如获至宝:本来找不着理由来阻挠第二天贾政问宝玉功课,这不就是理由吗?于是就说有贼啊,有人跳墙啊,然后就让那些守夜的都别睡了,灯笼火把地搜。哪儿有啊,搜了一夜也没结果。曹雪芹写晴雯这个人物写得真是非常生动,也让我们心里非常难过,因为晴雯万没想到是她把事情闹大的。晴雯当时就说了,不要以为这个事就完了,宝玉受惊了,她是要去告诉太太的,要问太太要安魂药的,难道就罢了不成?晴雯理直气壮,觉得自己跟王夫人是一头的,向那些守夜的发威。可那些人就是找不到贼啊,怎么办?没法交代啊。这个事滚雪球般越闹越大,最后就闹到贾母面前,贾母就发怒了,说她知道府里面的这些弊病,一定是晚上有人聚赌,于是就查赌。情节是这么流动的吧?雪球越滚越大。一查赌呢,不得了,迎春的奶妈都是带头赌博的庄家,牵扯到很多人,最后是黑压压跪了一院子人给贾母磕头――因为老祖宗平常不理事,她突然亲自来管这个事,大家当然都害怕了。再往下,又偏偏有一个傻大姐捡到一个绣春囊,交给了邢夫人,邢夫人和王夫人有矛盾,就封起来交给王夫人,意思是说你是荣国府的女主人,你管这一摊,您管得怎么样啊?您看看呀,连这种东西都出现在大观园里了!因为根据书里面的设计,贾赦是贾母的大儿子,邢夫人是大儿媳妇,可是呢,邢夫人却没有荣国府的管理权。邢夫人她也代表着一个利益集团,跟王夫人之间的矛盾激化了。王夫人觉得没脸,就气冲冲地去找凤姐――开头她认为那是凤姐的绣春囊,凤姐辩解说不是,而且确实不是。那么,绣春囊究竟是谁的呢?本来打算暗察,没想到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又掺乎进来,对晴雯下了谗言,事态就发展到了公开抄检大观园。抄检大观园的首个受害者是谁啊?就是那个非要强调有人跳了墙,别人说别查了,算了,她认为不能罢休,要报告太太,非要把事闹大的那个人――晴雯。所以曹雪芹铺排出的情节,流动得非常自然,也实在是惊心动魄。读了这些文字,能让我们想到人性的复杂、人的命运的诡谲、事物的必然性和偶然性的关系等等许多很深刻的东西。讲了这么多,追根溯源,风起于青萍之末,抄检大观园就是由小鹊报信引发的,就是因为赵姨娘在贾政面前告了宝玉的状。可见赵姨娘的能量很大,是一种很具破坏性的邪恶力量。细读《红楼梦》我们不难发现,曹雪芹基本不对书中的人物形象作简单化、脸谱化的处理。这是曹雪芹塑造人物形象时的重要美学原则。但对赵姨娘却是一个例外,在曹雪芹的笔下,赵姨娘生性糊涂、心术不正、行为猥琐,是一个比较平面的人物。

心狠手辣的赵姨娘想通过害死林黛玉来达到使贾宝玉崩溃的目的,那么,她究竟会如何对林黛玉下手呢?

这一点,在前八十回里面没有明文描写,但是也有线索可寻。什么线索?第三回写林黛玉进府,贾母他们一见林黛玉,就发现林黛玉“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风流体度,便知他有不足之症”――就是发育上有些先天不足,因问:“常服何药,如何不急为疗治?”林黛玉就如实地跟她的外祖母汇报:“我自来是如此,从会吃饭食时便吃药??如今还是吃人参养荣丸。”贾母就吩咐道:“这正好,我这里正配丸药呢,叫他们多配一料就是了。”人参养荣丸对于贾府来说不算回事,这种药虽然很昂贵,但也无非是用人参这样的东西制作,原料并不难找。本来这似乎是闲闲的一笔,好像没多大意思,但是,脂砚斋在这个地方有两条批语值得注意,一条是“ 文字细如牛毛”,可见脂砚斋就主张要进行文本细读,不要放过一些细微处;然后就在贾母说“叫他们多配一料就是了”的地方,非常明确地写下一条批语:“为后菖、菱伏脉。”就是说,这几句关于配药的对话是在为后面贾菖和贾菱两个人的故事埋下一个伏笔。曹雪芹经常是草蛇灰线、伏延千里,在第三回他就有这样一个草蛇,这样一条灰线,但八十回之内他都不呼应,八十回后他会讲到。贾菖、贾菱这两个人在后面的情节中是会出现的。大家知道,贾氏这个宗族是很庞大的,宁国府、荣国府是两个封了贵族头衔的大府邸,是贾氏当中最光荣的两门,但是他们还有一些穷亲戚,有一些经济状况中等甚至低等的亲戚,有些这样的亲戚就会找到他们这儿来,让他们在经济上给予援助。有一些男性亲戚还希望在府里面揽一个事,挣一些钱。因为你在府里揽了事,府里就会拨给你银子,你拿银子做事的过程中就可以留下一部分作为自己的收益。在小说里给大家印象最深的就是贾芸。贾芸是宁、荣二府近支的一个后代,是个血缘亲。贾芸几次求职都没成功,最后终于获得一件差事,在大观园里面补种花草树木。那么,书里还有没有写到另外一些贾氏宗族的子弟参与府内的事务呢?有的。比如大观园在元妃省亲以后,就要正式做匾(原来元妃省亲时的匾额都是做的灯匾,因为元妃没有认可,你不能把它固定下来,元妃认可以后,有的经过了改动,你就要把它正式地固定下来,像石头上的就要刻,刻完弄成红颜色),参与这件事的,除了贾蓉还有贾萍,也是草字头辈的。然后还很明确地交代,由于人手不够,贾珍又将贾菖、贾菱唤来监工。这一笔就告诉你两个信息,一个信息就是贾菖、贾菱他们本来在府里面有他们管的事务,现在由于这件事情很急,需要很多人手,因此就进行了人力资源的重新布局,贾珍就临时把他们两个也叫来帮忙。既然贾菖、贾菱这次是临时帮忙的话,那么平时他们在府里面负责什么呢?应该就是负责配药。第三回脂批已经讲了嘛,“为后菖、菱伏脉”嘛,所以曹雪芹下笔的确是细如牛毛,手法真是高妙无比。既然贾菖、贾菱手里有配药权,可想而知,赵姨娘就可以和他们拉关系――赵姨娘就曾经和马道婆拉过关系,而且通过拉关系她也得手了,只是最后功亏一篑。八十回后估计有这样的情节:赵姨娘,或者是贾环,说动了贾菖、贾菱,让他们在给林黛玉配药的时候,不一定直接下猛毒,但是可以让林黛玉慢性中毒,最后造成一个查不出来原因的死亡状态,这样贾宝玉就非得急死不可。第五十七回就写道“慧紫鹃情辞试忙玉”,大家记得吧?仅仅风闻黛玉要被林家的人接走,贾宝玉就急得要死,大病一场,几乎崩溃。如果林黛玉病死了又查不出原因,贾宝玉肯定要么死掉,要么出家。这就是赵姨娘所要达到的目的。她要去做的事,她将怎样做这件事,根据我的推测,和贾菖、贾菱有关。从世俗角度来说,林黛玉的具体死亡原因就是王夫人和薛姨妈为了争夺荣国府的控制权对她的排挤,和赵姨娘为了争夺荣国府的控制权所下的毒手。

那么林黛玉究竟是怎么死的呢?是不是像高鹗所写的那样,由于一个“调包计”,生贾宝玉的气,然后自己就焚稿断痴情,死掉了呢?我个人认为,曹雪芹的构思不是这样的,曹雪芹对林黛玉的死亡的描写应该是写她沉湖。我为什么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下一讲揭晓答案。

第六章 林黛玉沉湖之谜

红学界普遍认为,曹雪芹的《红楼梦》在完成之后,由于种种原因,除前八十回大体保存下来以外,后面的内容全部迷失,而我们现在所看到的后四十回,是在曹雪芹去世近三十年以后,由高鹗续写的。

高鹗对《红楼梦》的第一女主角林黛玉的最终死亡作了如下的安排:在贾家不断败落之后,为了给处于疯癫状态的贾宝玉冲喜,贾母弃林黛玉于不顾,采用王熙凤出的“调包计”,安排贾宝玉与薛宝钗成婚。林黛玉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人迎娶了薛宝钗,于是“焚稿断痴情”,悲愤而死。

关于林黛玉的这样一个结局,由于通行本的广泛流传而深入人心。但是,我个人认为,尽管“焚稿断痴情”堪称高鹗续书中最成功的部分,但并不符合曹雪芹的原笔原意。

小说里面对宝玉和黛玉的身份是有一个特殊设定的。宝玉和黛玉原来都在天界。宝玉是天界赤瑕宫的神瑛侍者,黛玉原来是天上的一棵绛珠仙草,后来修炼成了一个女身。宝玉下凡以后,黛玉也跟着下凡。更准确地表述,就是神瑛侍者下凡以后,修成女身的绛珠仙草也随即下凡。书里面说得很清楚,天上的绛珠仙草下凡有一个很明确的目的:在天界时,赤瑕宫里面的神瑛侍者每天都出来给它灌溉甘露,才使得它能够健康地生长,后来修成了一个女体(可以叫做绛珠仙子)。所以,她下凡以后,成为林黛玉,就要把一生的眼泪还给神瑛侍者。因为这个神瑛侍者下凡以后是贾宝玉,林黛玉的眼泪就是还给贾宝玉的。这是作者在第一回里面就跟读者交代的一个带有神话色彩的人物关系的设计,是非常美丽的一个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