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野白选择在夜里来见殷不器,殷不器就已经猜测到自己的下场了。
他的父亲不了解他,他却很了解自己的父亲。他的父亲,有世界上最温软的心肠,也有世界上最残忍的脾性,喜欢你的时候,天上的星星都能摘下来给你,一旦不喜欢了,什么过往情谊骨血亲情都是笑话!
其实,那一夜殷野白没有死,他就知道自己很难逃得过今日。杀妻杀子,不过是期盼殷野白能看在他妻子皆亡、孤苦伶伶地份上饶他一命。再者,他已经坏了事,再没了妻儿,对世子也不会再有威胁,他也希望兄长能撑起友爱兄弟的道德面具,伸手捞他一把。
这孤注一掷的疯狂也没能打乱殷野白的理智,他并未对殷不器生起一丝怜悯,有的只是愤怒与厌恶。
看着殷不器瞬间瘫软在地的难看模样,殷野白愤怒之余,还有一丝羞于承认的恨恼。他简直不愿相信,眼前这个长得冠冕堂皇衣冠楚楚的畜生,竟然是自己的儿子!他原本冷冰冰的脸色有了一丝裂痕,刻板的声线几乎听不出他的情绪:“男子汉大丈夫,生不得九鼎食,死当九鼎烹!此事败露,你若堂堂正正说句知错,我念你痴儿不知所谓,行事偶有失格,我敬你一心不甘半生磊落,饶你一命又如何!你竟杀妻鸩子,巧言令色!我不怪你把兄长父亲天下人都当傻子,我只问你,燕妃与你少年夫妻,情深义重,你那儿子刚满百日,连个名字都没有,你是人还是畜生,就敢这么杀了?虎毒还不食子呐!殷不器,你连畜生都不如!”
大约是不愿被门外侍卫听见动静,殷野白在训斥殷不器时刻意压低了声音,因为愤怒,他一贯沉稳的语速不自觉地加快,终于将胸臆间反反复复藏了好几天的话一口气喷出,殷不器都没有醒过神来。
然而,殷野白的心中非但没有觉得轻松,反而似被失望压得喘不过气。深深压住胸中这一口气,殷野白平复了一下情绪,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沉稳,隐带一丝冰冷:“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从殷野白进屋到现在,殷不器除了开口喊了一声父王,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一直到殷野白要他交代遗言,他才倏地醒悟过来,砰地跪倒在地,爬到殷野白跟前紧紧抱住他的腿,哭道:“爸爸,爸爸我错了!别杀我!爸爸你饶了我吧,我鬼迷心窍了,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求你别杀我,爸爸!爸爸你看看我呀,我是不器,我是你的小不器,我是你的不小气啊……爸爸,爸爸饶了我……”声嘶力竭,痛哭流涕。
殷野白看着他哭得一塌糊涂的俊脸,再是厌恶愤怒,到底还是有些心肝微颤。正如他自己所说,虎毒不食子。前世今生他皆止步亲王之位,或许就是因为做不出灭绝人伦的惨事。
最后一次伸手摸了摸小儿子乌黑柔软的短发,殷野白的声音仍旧冰冷无情:“我不杀你。会有医生替你清洗记忆,此后你就换个地方,换个身份,一张白纸地活下去吧。我会给你钱,给你工作,你仍旧会活得像个上等人。从此以后,你不再是殷不器。”
殷不器一直认为自己会被秘密处死,殷野白的安排让他惊呆了。他的父亲竟然不杀他!
这突如其来的宽赦让殷不器的哭声戛然而止,他难以置信地仰头望着殷野白,望着他陡然间年轻了十多岁的父亲,临死逢生的遭遇非但没有让他狂喜,反而让他感觉到一丝由衷地痛苦。在他勾结政敌对父亲执行了一次差点就让父亲身亡的暗杀之后,他的父亲仍旧对他抱有舐犊之情。
殷野白同样低头看着他的小儿子,今天之后,他的次子就被死亡了,再不存在了。
也许眼前这具肉体还会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里生活着,呼吸着空气,餐食着美味,度过属于自己的人生,可是,那个在云台宫长大,曾坐在他膝上欢笑,奶声奶气喊他父王的殷不器,就再也不存在了。
牢牢看了殷不器一眼,殷野白倏地抬手一耳光狠狠打在殷不器脸上,转身就走。
留下殷不器在他背后伏地痛哭:“爸爸!我错了,不器错了……忘了我……”
……
殷野白次日中午才返回云台宫,吃饭时他才发现苏恒缩在闲池别墅不肯出来。
换了平时,他或许会让人去把苏恒请来,安抚两句。可他昨夜刚刚失去了一个儿子,他再是心情坚韧,毕竟也是个老人了,难免会觉得有一丝心力交瘁。他想着苏恒也需要一些时间和空间,他自己也没有心情,便没有多问苏恒的事,独自一人吃了午饭,独自休息。
晚餐时分,苏恒仍旧没有出现。看着空荡荡的餐桌,殷野白有了一时间的恍惚。
短暂的沉默之后,殷野白已经重新打起了精神,神色淡然地吩咐宁卓颖道:“你去闲池别墅一趟,看看苏先生那边的菜色,看情况让厨房给苏先生那边添两个菜。下午好像有新鲜的莲子送来,你也给苏先生带些去。……他若是想回来,你就请他回来。若不想回来,你再跑一趟,把他常睡的玉木丝枕给他送过去。”
宁卓颖再迟钝也看出殷野白和苏恒之间出问题了,他估摸着是为了昨夜露庄的事,不由得暗暗心惊,这苏先生胆子也够粗壮的,敢和殿下较上劲了。眼看着殷野白心情不怎么好,他赶紧答应一声,立刻就出门办事去了。
宁卓颖出门之后,先从系统里调了一份苏恒处的晚餐单子,看过菜色之后,直接就吩咐厨房添了两个菜送去,自己则亲自去茶果处挑了一篮子现剥的新鲜莲子,提着去闲池别墅探望。他到地方时,厨房加的菜也刚好送来,一荤一素一个甜汤,侍者与宁卓颖一起进门。
苏恒却已经吃完饭了,毫无姿态地窝在客厅沙发里,漫不经心地看着大屏上正在播放的风景片。
宁卓颖上前施礼,说道:“殿下让我来看看苏先生,给您添菜。这是殿下刻意叮嘱送来的新鲜莲子。”
苏恒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从篮子里捡了一颗莲子丢嘴里,稍微嚼了两口,新鲜清甜的滋味就沁入心脾。他知道殷野白差人来送东西,又是菜又是果子的,就是隐隐带了点赔罪、顺便接他回去的意思。这也是殷野白能做到的极限了。
其实,殷野白就算不让宁卓颖来接他,他今夜也没打算睡在闲池别墅。
中午对殷野白避而不见,并不是他突然长了点骨气,就敢和殷野白冷战置气了,他缩在闲池别墅不肯和殷野白见面,单纯只是害怕自己情绪太激动,见了殷野白会乱说话。寻常情侣间拌个嘴打个架不算什么,他那位身份太尊贵,不小心顶撞一句都要出大事,苏恒也是怕自己控制不住闹了起来,场面难看到不好收场。
说到底,他并没有和殷野白争锋相对的底气。不管从哪个方面,他对殷野白都没有任何行之有效的手段和办法。面对着殷野白,他简直是毫无还手之力。
冷静了这么长时间,苏恒自觉情绪好了许多。当然,就算情绪还是不怎么好,他也不能继续在闲池别墅待下去。再躲着殷野白,这件事的性质就要变成斗气冷战了。就殷野白那个顺毛摸都动辄得咎的脾气,真用冷战下了他的面子,惹了他不高兴……苏恒知道,除非真的不想过了,否则,绝对不要那么做。
“白先生吃饭了吗?”苏恒懒洋洋地坐起来,一颗接一颗地吃莲子。
宁卓颖连忙答道:“殿下差遣我过来时,正预备吃饭。这会儿该吃完了。”
苏恒抓了一把莲子给他,说道:“我去换身衣服。……你不忙回去吧?”
“不忙,不忙。”宁卓颖手里被塞了满满一把莲子,显然他不把莲子吃完是脱不了身了。
苏恒洗过澡吹好发型穿戴整齐下楼时,宁卓颖手里的莲子也吃完了。苏恒与宁卓颖乘坐一辆车回了殷野白的寝宫,眼看着快到殿前广场时,苏恒突然问:“我要是不跟你回来,白先生说了怎么办?”
宁卓颖再傻也知道不能据实相告,满脸真情实意地答道:“您不是回来了么?”
苏恒略为自嘲地低头笑了笑,你还想听到什么答案?
此时车缓缓停在了殿前,不等宫人服侍,苏恒就自己开门下了车,快步朝寝殿走去。
吃过饭的殷野白正在寝殿中庭散步,他穿着一身轻薄透气的长短衫,浑身上下别无缀饰,一派居家悠闲的姿态,只是任谁都看得出来他情绪不高,举手投足间都带了点“我不高兴,别犯我手里”的气场,服侍的宫人也不敢近身,只在他身后远远地跟着。
苏恒路过中庭时就遇见了散步的殷野白,这也是殷野白身体逐渐恢复之后才有的习惯,在他身体最虚弱的那几年,晚饭后的大多数时候他的腿脚都会浮肿,只能选择在内殿里静坐听书,很少会出来。
距离殷野白彻底恢复健康也有两三天了,陡然看见他挺拔健康充满活力的身姿,苏恒还是会有一种恍惚的陌生感。短短数日之间,他的爱人遭遇濒死的暗杀,更换了年轻健康的身体,……另觅新欢。似乎他习惯了的生活,一夕之间就变得面目全非了。
如果可以,他宁愿回到从前。哪怕自私,他还是想要那个年纪挺大,不能持久,不容易硬起来的,不会看上别人的殷野白。
殷野白也远远地看见了苏恒的身影,不过,他只看了苏恒一眼,并没有唤苏恒上前。
苏恒是自己过去的。躲了大半个白天,他也知道殷野白会不高兴。先前殷野白已经主动让宁卓颖去接他了,他若不赶紧给予回应,还妄想着殷野白会进一步哄他,那着实是在白日做梦。
“我陪你走一会儿?”苏恒走到殷野白身边,伸手去拉殷野白的手。
殷野白嗯了一声,牵住了他的手。二人并肩在中庭散着步。
昨夜亲手送走了殷不器,看着他永远离开自己的生命,殷野白的情绪确实不可能马上就恢复得很好,他沉默不语,大抵是因为殷不器的“死亡”。苏恒却以为殷野白是怪罪他闹脾气避而不见,尽管有些憋闷,还是低声下气地解释:“我有些不舒服,在那边睡过了……你别和我生气。”
殷野白根本没察觉到他这一点儿小心思,闻言一愣。侧头就看见苏恒手足无措的样子,分明是赔着小心,眼里仍有一丝压不住的委屈与痛苦,以至于双睫都有些湿润。这让殷野白暗暗惊讶。
他从未认真想过,昨夜授意叶霜青透露给苏恒的那个谎言,会让苏恒如此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