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朝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老狐狸精,还真没人这么明目张胆地闹脾气,李丰一时哭笑不得,可还没等他微服出宫上门哄,雁亲王一走,朝中立刻出事。

先是军机处群龙无首一团乱麻,每日呈递到李丰案头的折子雪片似的,各地都在要钱要紫流金,看得他焦头烂额,随即户部兵部两尚书几乎在要朝堂上动起手来,李丰震怒之下一追究,发现都到了这步田地,竟还有人在军费中层层盘剥揩油贪墨,当即气急败坏,追查出一起震惊朝野的大案,上至堂堂二品大员,下至七品小官,一大批人被牵连其中,连督察院的那帮碎嘴子都莫名其妙地倒了一半。

九月一场秋雨把京城洗得一片肃杀,江充亲自到侯府传旨将雁亲王请回朝中,至此,有心人仿佛明白了什么,雁亲王再次提起烽火票,几乎没有阻力便推行开去。

刚开始有人忧心第一批烽火票发不出去,不料甫一面世,立刻有江南首富杜万全等人联络一干民间义商鼎力相助,不到三天,首批烽火票竟被抢购一空。

真金白银涌入国库,至此,没有人再多嘴了。

隆安七年年底,江南前线两军依然对峙,安定侯沿途联合中原驻军收拾了造反暴民,终于回到嘉峪关,隔日兵临城下的西域联军便望风而退三十里。

这一年年底,顾昀先后写了十四封亲笔信,分别给西域诸国国王“拜年”,同时磨刀霍霍,预备在朝廷送来下一批军备时便开杀戒。

这一年,嘉峪关外没有张灯结彩,烽火一触即发朝廷终于送来了久违的军饷与战备。

只是押送的人身份特殊。

顾昀刚带着一帮轻骑巡防归来,还没下马便听说雁王来了,当时就懵了一下,轻裘都没顾上卸,便把战马缰绳一扔跑了。

第72章 幽梦

顾昀一路飞奔回驻地,后面一帮亲兵不明所以,只好也拉练似的跟着跑,一水玄铁轻骑不整队不换班,撒丫子狂奔,搞得驻地守卫如临大敌,还以为哪又来了一撮外敌,个个撑起千里眼四处观望。

嘉峪关的玄铁营驻地中,来自京城的车驾已经一字排开,管辎重的正忙得热火朝天,顾昀却突然毫无预兆地刹住脚步。

亲兵们也连忙跟着停下来,一个个面面相觑。

顾昀莫名其妙地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你们慌里慌张地跑什么?”

亲兵们:“……”

顾昀干咳一声,弹了弹玄铁轻裘上不存在的土,刚散完德行,一转脸又毫无障碍地换了一身不慌不忙、闲庭信步的做派,背着手,晃晃悠悠地溜达进帅帐。

除了当值的、巡防没回来的,顾昀手下几位大将都在里头陪着,中间围着个人。那人一身锦缎朝服正装,雪白狐裘下露着一截广袖,正是朝中新贵雁亲王。他听见动静回过头来,目光猝不及防地就和那没型没款倚门框的顾大帅在空中撞上了。

雁王似乎吃了一惊,随即眼睛一下就亮了,一路的风尘都被涤荡一空,他有点难以抑制地抬抬手,微微清了清嗓子,咳嗽声居然有点走调。

这一声咳嗽,众人都望向门口,纷纷起身道:“大帅。”

有些聚散如转瞬,有些聚散却如隔世。

中间隔着一条交织的怒火与冷战,那种就是转瞬。

中间隔着理不清数不明的重重真相、拿不起放不下的暧昧情愫,那种就像隔世。

反正顾昀是百感交集全都涌上心口,把他那跟长江入海口一边宽的心口堵了个严严实实、沙烁紧凑。

……良久,方才颤颤巍巍地从中间渗出一点灼灼逼人的热水,绵绵不绝地化入四肢百骸顾昀背在身后的手心竟微微出了点汗。

他大尾巴狼似的伸手一压,示意众人不用多礼,溜达进去:“边关现在不安稳,怎么还亲自来了?”

长庚道:“赶着年关,我来给兄弟们送点年货。”

顾昀听了人五人六地“唔”了一声,神色淡淡地问道:“难为你了,这半年多大家不好过,朝廷挤出点口粮实在不容易皇上有什么旨意吗?”

他这么说了,长庚只好先宣旨,煞风景的圣旨一露面,两侧的将军们立刻稀里哗啦地跪了一片,顾昀刚要跪下接旨,便被长庚阻止了。

长庚虚托了他一把:“皇上口谕,皇叔见圣旨听着就是,不必行礼。”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长庚说到“皇叔”两个字的时候,声音微微压低了一点。

李丰整日里“皇叔长皇叔短的”,叫得顾昀一听见“皇叔”俩字就烦得头大如斗,可此时忽然被长庚这样叫来,却好像有一把小钩子勾了他一下,涌到嘴边的“礼不可废”四个字愣是没派出个先后顺序。

深冬腊月天,西北苦寒地,一身的冷甲几乎要把顾昀捂出热汗来……连圣旨都听得有一搭无一搭的。

幸好李丰的正事一般都在军报批复中说,圣旨里写的都是犒军的废话,听不听两可。

直到周围一群将军们齐声谢了天恩,平身而起,顾昀都没来得及回过神来。

一般来说,这种场合应该由级别最高的那个人上前,代表众人顺着圣旨说几句报效国家的豪言壮语,这圣旨才算传达完了,大家可以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可顾昀突然诡异地这么一沉默,众人也都只好跟着他一起沉默,玄铁营的将军们集体大眼瞪小眼,不知道安定侯对这份颇为空泛的圣旨有什么意见。

周遭这么一静,顾昀这才意识到自己丢人了,他若无其事地端起高深莫测的脸,喜怒莫辨地说道:“唔,皇上言重了,都是应当应份的事,老何,叫人去准备准备,给雁王殿下接风洗尘……别弄那么复杂,都是自己人。大家手脚麻利点,天黑之前将辎重与战备清点好看什么,还不散,都没事做了?”

将军们对宠辱不惊的顾帅肃然起敬,鱼贯而出。玄铁营各司其职,效率奇高,转眼人就走光了。

方才还人声鼎沸的帅帐一下安静了下来。顾昀轻轻地舒了口气,感觉长庚的目光一直黏在自己身上,黏得他几乎要用尽全力才能扭过头去。

不知是不是身上那狐裘的缘故,他总觉得长庚仿佛清瘦了些。

西北路上,火龙的话、陈姑娘的话交替着从他心里闪过,顾昀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面对一个人的时候不知从何说起,心里千般情绪,脸上不知该作何表情,反而显得又冷淡又镇定。

他好像头天刚离开家似的对长庚道:“过来,我看看。”

长庚一时弄不清他是个什么态度,短暂地收敛了自己肆无忌惮的视线,忽然忐忑起来。

他这半年来闹出了好大的动静,不知道边关听说了多少,更不知道倘若顾昀知道会是个什么态。顾昀离京时,两人的关系又那么不上不下的,中间隔了这么长的时间,像是一坛子酒,没来得及下完料,已经先给匆匆埋进了地下……

短短几步,长庚心里走马灯似的,滋味别提了。

谁知这时,顾昀却突然伸出手,一把将他揽了过去。

玄铁的轻裘甲从肩头到五指第二个关节全都包裹得严丝合缝,使顾昀的怀抱显得十分坚硬,那微微露出的一小截手指,被嘉峪关的寒风撩得同轻裘甲一般冰凉,冷意仿佛顷刻间便洞穿了雁王身上的狐裘,他狠狠地打了个寒战,一瞬间受宠若惊得手足无措起来。

顾昀微微闭上眼,双臂缓缓地收紧,松软的毛领扫过他的脸,安神散的味道如影随形,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那味道比之前还要重些。

二十多年的乌尔骨如一把锉刀,挫骨雕肉地给他磨出了一个这样的人,顾昀心疼得要命,可又一个字都不敢提,长庚骨子里有种不向任何人妥协的执拗,从那么小开始,每天夜里宁可睁眼等到天亮,也不肯跟他透露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