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维倾僵硬着身子一步一步地上前,接过茶,轻轻说了一句谢谢便乖乖地坐下,他捧着刚烧开的茶水,即便是隔着陶瓷杯,手心也被捂得滚烫,可他不敢喝。而一旁的俞生南捧着茶杯先是闻了闻,然后吹了口气,再浅浅地一品,满足得喝上一口,最后发出“哈”的长叹。
这种画面令他大脑转不过弯,太不真切,又过于真实,即便脑子里编排过,也断然预料不到是这样的场景,他怀疑起现实的真假。
“你好想很怕我。”俞生南注意到年轻人只坐在沙发边角,他甚至怀疑屁股连一半都没坐满。
“没、没有。”陆维倾摇了摇头。
“我看着像坏人吗?还是你觉得我要找你讨债来了?”俞生南笑了笑,他觉得年轻人的反应甚是有趣,结巴成这样,不是怕能是什么。
他向来豁达,不至于为雨中一撞就大动干戈,何况年轻人是晚辈还是校友,许是自己看起来严肃了些?他想了想,便朝陆维倾笑着,亲切地问道,“我叫俞生南,你叫什么名字?”
陆维倾听到这句话,一直垂着的头缓缓抬起,他看到男人如沐春风地看着他,眼睛里盛满慈爱关怀,心里突然有些道不明的酸涩。
俞生南也没料到这话竟害得年轻人闪烁起了泪光,适才在楼下,昏暗的灯光他看不清对方的模样,结果现在白炽灯一亮,照出眼前人的五官,竟是如此的标致。眼前的小伙子长着一张极为俊美的面容,流畅的颌线勾勒出冷漠的气韵,但艳丽的唇峰又显得姣美,最吸引人的还是那双眼睛,因含泪而添上了几分楚楚动人,总之,是个过于漂亮的男人。
但不知为何,他觉得这面容有些熟悉。
“我们是不是见过?”
陆维倾听到这句话,他下意识地摇头,双手握拳捏紧,他没想到男人会问出这个,似曾相识是吗?那是不是意味着他……这个想法令陆维倾内心有了一些裂动,那个呼之欲出的字眼又提在了心口。
俞生南看着他出神地思索,这张似曾相识的面孔,不自禁地让他在记忆库里搜索着什么,然而就在此刻,门铃响起,一个高大的男子推门而入,本来在厨房的妇人连忙出来,接过对方手中的公文包和雨具,而俞生南也从沙发上站起,他笑着说了一句,“小北回来了啊。”
“大哥你怎么来了?”男人眉梢染着几分喜悦。
“顺路过来避避雨。”
兄弟俩有两个多月没见了,俞生南见着自家弟弟,便把陆维倾抛之脑后,倒是男人见到家里来了客人,问了句,“这是?”
“不小心撞上的,一同过来避雨。”俞生南这才想起陆维倾还没告诉他名字,就笑着说道,“就这么巧,我都还不知道是谁,你就回来了。”
“是吗?我,俞振北。他弟弟。”男人中气十足,声音浑厚,像是常年唱美声的声腔。兄弟俩模样很相像,只是他看起来更高挑挺拔,器宇轩昂。俞振北伸出左手向这位年轻的客人递去,陆维倾抬起头看着他,也将右手递上前去,只是到了自我介绍时候,他顿了又顿,眼神落在一旁的俞生南上,过了一会儿才鼓足了勇气,说道,“我叫陆维倾。”
而这个名字一出来,俞振北的眼睛瞬间冷了下去。
【作家想说的话:】
以上,回忆杀中最重要的四个男人全部登场了。
可怜我方剑医生只能在彩蛋中冒泡=。=
第十一章 回忆4 雨
俞振北笑容一下子收住了,他眸色渐暗,盯着陆维倾上下打量,那目光充斥着犀利的探究和谨慎的逡巡,好像隔着衣服要看透他的一切似的,这令陆维倾感到极大的惶恐。
只是自我介绍罢了,为何引得对方如此不礼貌的注视,气氛的骤冷宛如脊背长出瘙痒的虱子,一种别扭的想要左右扭摆的不适感放大到了极致。
“我先走了。”陆维倾直截了当地提出离开,尽管方才的那种温馨令他分外不舍。
“这么急吗?”旁边的妇人接话道,“你身上还湿着,烘烘火再走吧。”
“不用了,谢谢夫人,我、我还要赶着回学校……”陆维倾放下毛巾,径直朝门外走去,他与俞振北擦肩而过的时候,分明听到男人沉重的一声暗哼,好像警告般的重音。
换鞋的时候,他不一小心将带着泥泞的球鞋踩在了白色的绒布地毯上,这一秒的错误使得他面红耳赤,他耻于这种狼狈的样子被人看见,那带着泥泞的脚印正是他粗鲁又耻辱的罪证,而不远处那道一直停在他身上的尖锐目光便是缉拿他的警察。
直到,俞生南的双腿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对方亦跟着他换下鞋子,仿若不经意般的,也在那白色地摊上踩了两脚,“小北,我也先走了,你兰姐还在家等我。”
“大哥回去注意安全。”俞振北朝他招了招手,陆维倾抬头看了他一眼,男人正意味深长地瞧着他,却没有同他告别。
尽管如此,陆维倾出门前还是恭敬地朝着俞振北和他的夫人鞠躬道谢着,俞生南从妇人手中披上一件新的外套,拿过那把黑伞对他,轻声说道,“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的下楼,本想着就此别过,俞生南却开口,”我送你吧,还下着雨呢。“
陆维倾受宠若惊地道谢着,男人一出公寓,熟门熟路地执着伞往学校方向走去,从这条街走回宿舍大约二十分钟,雨天路滑,他们走得比平日慢些,夜已深得厉害,道路上没有任何车辆,只有他们并肩行着,陆维倾静静地走,他脑子里胡思乱想着,可喉咙里发不出半个音节。
他侧着头偷看身旁的男人,黑夜中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只有依稀的轮廓,他很难相信自己竟和亲生父亲走在这样肃静的街道上,而对方打着伞说要送他回去,明明那种画面只有小时候的自己才会幻想,滂沱大雨中,眼睁睁看着同学们一个个被家人们接走,而他坐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尽情杜撰些只存在于脑海中的温情。
谁能料到,多年后这种梦想会成真呢。
沉默没有持续太久,男人听着雨打落在伞上的清脆声音,还有皮鞋踏在雨中那湿哒哒的响声,忽然觉察出雨中散步的趣味,他很容易因为这些生活的细节而喜悦,这是一种天性里的浪漫和对生命敏感的情调,他情不自禁地和身旁的青年分享,“你说陆游写‘夜阑卧听风吹雨‘的时候脑子里却在想家国情恨,多么不可思议。”
陆维倾想不到他在说这个,见他喜上眉梢的样子,问道,“那你在想什么呢?”
“我吗?”俞生南笑了笑,“我想不到,只有寡俗的东西。”
“那是什么呢?”
“我在想雨中的夜宵摊收了,我吃不着小馄饨,心里很懊悔。但我遇上了你,跟你走在这街上听雨声,于是又联想到陆游,他听雨声都能听出国破山河在的哀叹,有那样的觉悟真了不起。当然,我还是可惜没吃上的小馄饨,和他一比,我真俗气。可俗气多有趣啊,春雨贵如油,笑死一群牛,真有劲儿。”
陆维倾听着他说得如此生动,毫不避讳地自嘲俗人二字,于是说道,“你经常这么想吗?”
“看你怎么定义经常了,像上面这样的屁话,我倒是每天说上好些段。”俞生南此刻很是放松,他喜欢胡说八道,从不忌讳什么,活到四十五岁了,一个正儿八经的中年,身上去仍然保持通透和直爽,这是难得的品性,对他而言,如果说话都要句句谨慎那就不是自个儿想说的,人就是得靠着瞎胡拉掰扯才有生活的乐趣和精神的真实。
陆维倾看着他,明明两人仍是这么一指宽的距离,却好像又近了几分,他忍俊不禁,“可我觉得不是屁话。因为你这么说,我至少知道了这条街上有一家特别好吃的馄饨铺,我脑子里从此记得这件事了,以后走过这边,我就会闻着味儿找到,或许等我吃上的时候,我还会想起你。”
“哈哈哈哈,那说不定我们还会偶遇在馄饨铺。“俞生南爽朗地大笑,甚至连握住的伞都轻轻抖动,飞旋出雨滴,落在他们的肩膀上。
而后,话题好像突然打开了,自始至终,俞生南都没有提他的身份,他也不问陆维倾认不认识他,就这么聊着俗人们最爱的人生喜乐,他说起东门那边的烧饼铺子,酥脆的薄面皮一口下去全是香喷喷的肉味,甜芝麻味儿的也不错,吃多了却嫌齁得慌,又说道中山街那边的相声馆挨着麻将馆,逗哏的在上面刚讲了“碰”字,底下就有人接话碰什么碰,这不刚摸牌吗,再说道T大后面那湖边的鬼故事,从八十年代传到九十年代都没停过,每隔几年就衍生出一个新的版本,十年前还说是一红衣女为了收音机跳的湖,这几年的版本就变成了为了BB机跳的。
一直聊到陆维倾站在校外的墙壁前,两人才停住了话题。
“谢谢你。”陆维倾带着感激看着他,喉咙动了动,又补了一句“俞老师”。
男人朝他摆了摆手,“行吧,别客气,我看你翻过去我就回去咯。”
围墙并不高,只要伸手够住一撑就能翻过去了,然而陆维倾骑过墙面的时候,忍不住又看了男人两眼。
俞生南朝他笑了笑,“呆上面淋雨做什么,还不赶快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