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恨意滋生,天地翻覆、山崩地裂之后,她就更加找不到那些散落的神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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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怪陆离的幻境只不过是刹那。
过往的流光如镜面破碎,浓郁的业障与死气在绯衣上翻滚,绵延不绝地纠缠着丹蘅……这天底下再也没有这样浓重的业障了,像是随着识忆的复苏,那些业与罪也开始苏醒,万分不甘地要昔日屠神者偿命。
释如来含笑望着手中的“三生厄玉盘”。
只是倏然间,他心中一震,仰头看向了高空,内心深处无端地蔓延起了一种深刻到骨子里的恐惧。那阴沉的天好似要向着下方坠来,无数恐怖的雷霆在阴云中游走,大地开始剧烈地震颤,脚下的后土竟开始塌陷。不过是刹那间,视野中耸立的山峦便陷到了一个与视线齐平的地步。
那从关外关到落浮屠关的山道不再陡峭崎岖了,可没有一个人心中高兴。他们生长在了天地间,他们见惯了大神通施展时天崩地裂的景象,可接受不了天地无端的崩塌。
而近在眼前的是从幻境中挣脱出来的人,在那张昳丽的面庞上,一颦一笑都藏着几分邪异与诡艳。业障自内而外地挤压着,功体不堪承受间,一滴滴鲜血顺着唇角淌落,落在了刀上,它们缓缓地沿着青色的刀身流淌,直至将那柄枯荣刀染成了夹杂着暗火的绯色。长风猎猎,丹蘅那束发的簪钗早已经在无所不在的重压下化作了齑粉,墨发如绸垂落,遮住了那双幽暗而深沉的眼睛。
“三生厄玉盘”果真让丹蘅身上的业障沸腾了起来,可真的等到了业障如他所愿地吞噬丹蘅的时候,释如来反而开始害怕了,他的手在颤抖,抖得几乎握不住一面“三生厄玉盘”。他甚至没有多看那山石下到处逃窜的乱军,脚下金莲绽放,顷刻间便退却数十里。
丹蘅提刀迎上。
逐渐被业障吞噬的丹蘅越发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她放弃了一切神通法门,手中只剩下一柄刀。这是一场早已经忘记了生死的厮杀,唯有等到万物俱寂的时候才算是终结。千万道青气撞开了那绵延的墨色,荡开了数百里。在刀光与金色的佛陀相撞击的那一瞬间,那金轮转瞬间便被撕裂,宛如纷纷扬扬落下的星屑。
释如来那悲天悯人的神情不见了,余下的是属于人的最真切的恐慌。无数绽放的佛莲旋转,那漂亮的金色叶片化作了利刃,勾带出一连串的血光,可对面的人丝毫不在意身上的伤痕,只提着刀,仿佛要杀到天崩地裂。气机不停地相撞,释如来发现自己的身躯越来越沉重,仿佛身上出现了无数条线,而另一端则是被敌人牢牢地握在手中。他在又一刀劈来的时候连带着佛陀法相一起砸落在了地上,他后退了数步才勉强地稳住了身形。他睁着一双被血色迷蒙的眼,看着那轮仿佛自森罗地狱中升起来的诡月,双掌合十,从气脉中挤压出最后一些灵力!
这是最后一次交锋。
锋利的佛莲打碎了丹蘅的护体灵力,穿透了她的肩膀,而她的刀也在此刻劈落,以那千钧之力斩破金身,将麻衣僧人劈成了两半!刀气仍旧在纵横,一道裂隙自她的脚下出现,向着元州方向一直蔓延。她面无表情地望着麻衣僧人身躯中逸散出的元灵,那被业障缠着的袖袍一挥,便将它打得形神俱灭!
数千里之外的须弥佛宗。
玄色僧衣、满面胡须的僧人忽地从入定中惊坐起。
禅房中的灯火在他怒气生发的那一刻瞬间熄灭。
他怒睁着双目,一张脸因愤慨变得赤红扭曲。
“谁人杀我座下弟子?!”
镜知自那流转的幻境中挣脱出来的时候,左右张望已经寻找不到丹蘅的身影了,她的内心压着一股沉重的情绪,那积淀了千载的悔意和愧疚逼得她几乎要发疯。她强行地克制住了那如沸水滚荡的情绪,化作了一道剑光追逐着丹蘅留下的气机而去。
底下不管是元州还是生州的兵马都在山崩川竭中惊了神,惶然不知所措。关外关的数千军士虽有意趁着对方士气跌落的时候杀入阵中,可天地间这样的动荡并不会避开他们,那一道道裂隙是一张张吞噬生命的猛兽之口,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要向着关城中后撤。
记何年仰头看着阴沉沉的天幕,灰色的云层堆积如山,一道道惨白的电光游走,好似风雨将倾。“天地自崩,非神通所致,是末日之兆。”
“有同道传来了讯息,不只是关外关如此。”雪犹繁闻言面上也多了一抹忧色,她凝望着雷云许久,才有些恍惚道,“难不成是天怒?可上界那些神人已经千载无讯了。”
记何年眼中闪过了一抹异光,她问道:“这个天,为什么只能指上界的神人呢?”
雪犹繁一怔,沉声不语。昔年上界神人有赐药的、有传道的,祂们借白玉圭与大荒沟通,引导着大荒仙道向前,大荒自然也将上界的神人看做了“天”,修道者最终目的便是像昔年同道先辈那般“飞升与天齐”。
“天为何生怒?”没等记何年应声,她眸光微微一转,扬眉笑道,“的确该生怒。”在天的眼中,或许没有什么正义之师,因为所有的争执给山川大地带来的都是无穷无尽的苦难,兴与亡俱是悲苦。
记何年叹了一口气:“她们又不见了。”
“谁?”一头雾水的人语调中带着几分茫然。
雪犹繁睨了同道一眼,一脸平静地吐出了三个字:“姬丹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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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数漆黑如墨般的业障从四面八方涌来,朝着丹蘅的身上汇聚,仿佛黑龙归渊。丹蘅的身后浮现了一尊面貌模糊的、阴森森的高大神人法相,它披着一身白衣,好似周身凝结了千年的冰霜。黑与白交错,好似混沌中生出的一清一浊,可这并不是“一生二、二生三”的蓬勃生机,而是一种阴沉的杀意。漆黑的墨淌入了枯荣刀里,冷锐的刀锋映照着一双无情的眼,最后刀光一折,如千万条黑龙向着那坐佛、卧佛、立佛俯冲而去!无尽的轰鸣声暴起,仿若无数洪钟被人齐齐敲响,震得自宗中掠出的修士气血沸腾,齐齐吐出鲜血来。
丹蘅在佛宗。
她惯来任性,曾在听闻姬赢大婚时因不甘孤身上昆仑,如今自然也能靠着那股疯劲单枪匹马杀入佛宗。她从来都是不畏死的,她要做的每一件事情都像是去求死。
此刻的她已经听不到斥责声、怒喝声了,她的耳畔被那尖利的藏着不甘和怨怼的啸声填充着,仿佛千年前的那些神人还在,他们高坐在雕龙刻凤的金椅上大声地质问着她这么一个离经叛道的“叛神者”。
问她为什么同样是神、同样是先天之灵,她却要为了那堪堪化形的天道与昔年的同侪作对?
问她为什么要为了污浊的人间舍生忘死,问她为什么要自甘堕落坠入尘寰?天道死了,大荒会天塌地陷,可万物有死有生,这一纪过去了,又会有新的一纪出现,到时候会有更好的一批人,祂们可以更好地受对方供奉,享人间气运,而不是让一切都被天道所侵夺。
为什么呢?
因为祂是扶桑树上第一朵花开。
祂是自己枯燥修道生涯中的一支快活的歌。
因为她一直在等待可以拥抱的那一天,可这一切却被云端上的神粉碎了。
她怎么能不恨?怎么能不怨?
刀光宛如狼毫在半空中挥舞,淋漓尽致地泼洒着笔墨。在撞击到那一片悬浮的佛光金钟时发出了一连串的破裂声,无数碎屑如劲风中的暴雨,噼里啪啦地砸落。丹蘅不进反退,刀光猛地一旋,身后的那道法相也跟着做出了下劈的姿势,将那或坐或卧的、不慈悲的佛陀斩成两截!一道道身影倒飞出去,须弥佛宗这一代的弟子哪能是丹蘅的对手?他们引以为傲的金身好似是一张一戳就破的薄纸,所有的神通、所有的咒文都在那肆意的、疯狂的、不知后退的刀光中如琉璃破散!
就在丹蘅进一步刀指佛宗那九层藏经塔的时候,一道狮吼声骤然传出。一位玄衣僧人手持降魔杵大步走出,他脖子上戴着一串森白的佛珠,细看来像是一颗颗串在一起的头颅,肩畔则是悬浮着一朵烧到黑红色的诡异火焰,散发着赫赫的威势,正是佛门四大主座之一的厄金刚!
“阁下是来送死吗?”厄金刚双目怒睁,质问如雷。
佛宗属意记何年为下任佛子,可谁知记何年偏要与姬丹蘅这狂悖桀骜者同行,这是一恨;斩杀座下真传弟子释如来,这是二恨;不敬佛、不礼佛,这是三恨……此人不死,佛法何彰?!随着厄金刚话语落下,那尊始终悬照两州的佛陀缓缓睁开了眼,它不会怜悯众生,它的眼中是熊熊燃烧的业火,它的口中呵念的是镇压群魔的经文。
丹蘅笑了一笑,面上丝毫不见惧色。
鲜红的血从指尖淌落,染红了刀柄,又顺着刀身缓缓地淌落。她抬起了刀,指向了厄金刚,身后浓郁的业障也跟着翻滚,好似一条条黑龙在云层中奔腾。厄金刚怒喝了一声,肩上的业火猛地一涨,仿佛要将天地烧成一片黑红色的海。底下的弟子并未因厄金刚的出手而退缩,反倒是身上灵力猛然一催,身影如风掠动,祭出了一枚枚法箓,形成了“诛天灭地”的降魔阵。
业火烈烈,非至纯至净之人难以靠近业火,身上业罪越多,业火带来的痛苦也就越甚。这业火历来是厄金刚降魔除恶的妙法,很少有人能够承受业火焚身的痛楚。直至此刻,厄金刚看着一身业障的丹蘅踏入业火之中。她的姿态从容,仿佛那黑红色的业火只是点缀在绯色衣裙上盛放的花。
她不怕痛、不怕伤、不怕死……她到底会怕什么?!
这世上怎么会真的有人什么都不在乎?蓬莱真的知道自己养出了一个什么样的怪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