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昱深沉默了一会儿,问:“朝中的孟御史,你可知道?”

柳昀一听这话,平静无波的双眸竟起一丝微澜,恭敬地道:“回殿下,草民知道,孟先生曾在柳府授过学,草民有幸师从他半年,孟先生学识渊博,为人刚克,令人心折。”

朱昱深点了点头:“那你可愿随本王去见他?”

从京师出来勘察灾情的行军赶不到杭州府,夜里便在荒郊扎营。

朱昱深将柳昀带回营地,罗将军与孟良已打算将随行的军饷分出一半,命侍卫搭好棚子,维持秩序,开始施粥了。

远远看到朱昱深回来,一身墨色劲衣的少年皇子身后,还跟了一个年纪小一些,个头亦小一些的少年。

竟是柳昀。

也无怪孟良远远的就认出他。

他实在太特别,小小年纪便卓然出群,身上像始终敛含一泓清晖,如月色,连江南萧疏的雨都掩不去这光。

得走近了,朱昱深将事情因果交代一番,孟良便看着柳昀,问:“你既打算自己谋生,想好日后在何处落脚了么?”

他是明达之人,没问柳昀为何离家,想来柳府那一套存天理灭人欲的规矩,非要把这孩子的一身锋芒逼成一根一根倒刺不可,离家也好。

“回先生的话,学生原想以为人写字写家书为生,随意找个落脚处便好,等到明年科考过了再作打算,但”

他说着,垂下眸,眸里闪过一丝惘然,“这几日走在荒郊,看着流民惨状,忽然觉得满腹诗书,读到头来百无一用。不能救人,不能济世,是以亦不能度己。

“书中说‘达者兼济天下’,又说‘臼杵之利,万民以济’,可‘济’之一字何解?曾如先生这般,官拜庙堂之高,或如四殿下这般,生来天之骄子,便有法子对这天灾连年生灵涂炭之状有济策吗?若没有,学生便是科考入仕,又有何用?”

雨丝轻扬,无声浇洒人间,茫茫如雾。

少年柳昀的双眸,在这雨烟子里,干净灼亮如星月。

朱昱深看着他,半晌,步去他身旁,与他并肩朝孟良一揖:“请孟御史赐教。”

孟良看着他二人,却摇了摇头。

“你这一问,老夫亦没有答案。”

他负手,看向这雨雾苍茫处:“数十年前,老夫随陛下起兵,以为可以救济苍生。后来翻遍青史,踏足阎闾,才知华夏数千年,不过八个字。”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而能万事以百姓为先,以民为本的君与臣又有几何?”

“济这个字,太大了,大到一个人便是以此作为矢志不渝之志,永生寻求的解,倾尽毕生,亦只能在泱泱江海里取得一勺,略知滋味。”

他说到此,目光落到柳昀身上,笑了笑:“可能老夫终这一生,便只能追寻到此吧。但你不一样,柳昀,你资质好,我问你,你可愿随老夫上京,真正拜老夫为师,或许有朝一日,老夫不得解的一个‘济’字,在你这里,会有一个答案。”

那年的茫茫烟雨,一直到柳昀随孟良与朱昱深离开杭州还在洒落。

一如这个济字。

亦是他追寻半生,亦不得解的风雨苍茫。

“摄政大人?”

屋内有人唤了自己一声。

柳朝明睁开眼,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以手支颐睡了过去。

工部的吕主事与礼部的江主事并排而站,呈上玉玦:“大人,您的玉玦补好了。”

三道断裂处浇上鎏金,柳朝明握在手里,原本温润了触感多了一丝冰凉。

江主事看他的神情略有缓和,欲提着胆,再问一问拟年号的事,谁知一个字还未说出口,外头忽然传来一阵骚乱。

一名礼部的小吏疾步走进工坊,一见柳朝明便道:“摄政大人,不好了!皇后娘娘今早不知怎么,没等天亮,忽然抢了一匹马,急赶着回宫来了。”

江主事诧异道:“皇后娘娘原不就是今日回宫么?这有什么好着急的?”

“几位大人有所不知,皇后娘娘回宫后悲恸震怒,先去明华宫祭拜先帝,然后提着红缨枪,径自闯去谨身殿找陛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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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这段单纯为了把柳四这一段前(两)因(小)后(无)果(猜)的过去【开玩笑=v=】,年号“永济”的由来交代清楚

那么大家明天见!

二一零章

谨身殿原为御书房, 明华宫被焚,重建尚需时日,别的宫楼规格不够,新帝是以暂居此处。

听了小吏的话, 同在工坊的江主事与吕主事便慌了神,帝王居所,除了皇帝身边的带刀近侍,任何人进入都需卸下兵器, 包括皇后。

“摄政大人,可要传几位亲军卫指挥使去拦着皇后娘娘?”

柳朝明见雪停了,一面往外走,一面扔下一句:“让朱弈珩去。”

江主事一愣:“十殿下?”

可这宫里, 哪有大臣吩咐王爷办事的?

还待再问, 一旁的吕主事悄声道:“江大人, 如今这朝廷,该听谁的不该听谁的, 您心里没个谱?十殿下领着宗人令, 确实能管这事, 您还是赶紧去寻他,省得谨身殿那头乱了套, 摄政大人怪罪。”

谨身殿已经乱套了。

沈筠一到,将守在外头的侍卫, 里头伺候侍婢通通撵了出来, 独自提着红缨枪在外间站了一会儿, 心神稍缓,才一步一步朝内殿走去。

天色方明,内殿还掌着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