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昭觉寺事变后,朱沢微将拨去西北马市买马的银两增添了一倍,原定买马四千匹,而今要买马八千匹。户部周转不开,这才拖了殿下北平的粮草。”
朱弈珩道:“其实也无可厚非,战时本就是用马之时,多投些银子在兵马上,也算为各地增补战力。”他想了想,“不过,朱沢微多买这些马,恐怕要先自己用?”
“因他现在急了。”柳朝明漫不经心道,“朱沢微非嫡非长,身上还背着谋害太子之嫌,想要问鼎哪有这么容易?且他甫一上台,新旧皇权交替不明,以至于江山各地埋了几十年的隐患齐齐爆发,他对外要平乱要当政,对内又想撵走四殿下杀了朱南羡来坐稳他的王座,身旁真正可信之人独有一个朱祁岳,但朱祁岳又是个拎不清的性子。
“朱沢微能怎么办?只有靠兵马调凤阳军以增补兵力之名进驻北大营,买来的八千匹马,三千匹都先配给他的凤阳军。他心里是明白,乱象之下,谁握着兵马大权谁就握有天下。”
第二道茶烹好,朱弈珩提了茶壶,为自己与柳朝明重新斟得一盏茶,点了一下头道:“是,乱象之下,唯有兵马才是王道。”
他将柳朝明方才的话咂摸了一番,忽而笑道:“所以你今日故意将文远侯与苏府老爷的信呈于奉天殿,借着为苏时雨洗清冤屈的契机,引朱沢微对她的身份起疑?因他追究?你是想让东宫一党置之死地而后生么?”
柳朝明没什么表情地道:“随你怎么想。”
朱弈珩续着笑道:“当年苏时雨落水后,十三连夜送走两个承天门侍卫,我的人觉得可疑,便混在朱沢微的追兵里头掳了一个走,一问才知苏时雨竟是个女子。我连夜写信给四哥,跟他说应天府苏晋可利用,过了三个月,四哥竟回信说,你柳大人要保此人。
“我当时还不信,深以为都察院左都御史铁石心肠出了名,不害人已很好,何来保人?直到昭觉寺之变,大人险些因一封令苏时雨避祸的信函毁损大局,我才知四哥所言不假。”
他一顿,琥珀色的双眸望向柳朝明:“柳大人如今是幡然醒悟还是破罐子破摔?怎么突然就悟出了棋子当用则用,当弃则弃的道理?”
柳朝明亦默不作声地回看向朱弈珩,忽而也是一笑:“此事本官故意与否有何要紧?东宫一党与朱沢微之间已成死局,倘若本官不将苏府老爷与齐帛远的信呈于殿上,朱沢微便不想法子杀苏时雨杀沈青樾了吗?拖得愈久,局面只会愈不利,光靠苏时雨一人奔忙,便是做成刑部侍郎,掌了刑罚大权,也是行于刀尖之上,动辄粉身碎骨。”
他说着,添了一句,“眼下这种态势,想要付出最少的代价扳倒朱沢微,你我都不行,除非朱南羡与沈青樾出手。”
朱弈珩道:“你既知道苏时雨近日奔忙是为任刑部侍郎一职,何不将就着两日后,内阁与三法司议决之时,点了她的名,帮她一把?”
“她不需要我帮。”柳朝明收袖步到石桌前,看了眼朱弈珩沏的第二道茶水,水清叶卷,浮浮沉沉,便将茶盏握在手里,“且我也不会帮她。”
“既然背道相驰,一切就该各凭本事。”
苏晋受了拶刑,离开奉天殿后便去了太医院。她的手虽未伤及筋骨,但指间皮肉皆有破损。医正方徐为她上过药,叮嘱她十日内不可提笔,不可负重,不可操劳过度,切忌留下病根。
苏晋一一应了,这才回了都察院,命翟迪着人去查苏家小妹苏宛进京一事。翟迪一日后回复说,苏宛与那太仆寺的邱使丞已走到了京师附近,大约这两日就该进正阳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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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奚初至赵府还是一月中,庭中杏树刚结了花苞,而今月余过去,杏花已快开败。
这一日,春阳还未从云层里探出头,赵妧便抱着竹箕,自院中将这一夜落下的杏花瓣拾了,还未直起身,便听身后一个声音悠悠地道:“你拾这些花瓣做什么?”
是沈奚。
他不知何时一人拄着杖从厢房里出来了,一身青衫倚在门栏,眸光淡淡悠悠。
月余时日,沈奚身上的伤虽已好了许多,但脸上笑意却比以往少了,多数时候,他都一人在屋里呆着,偶尔拄杖到院中,也不过是倚着门栏静立些时候,也不知在想什么,像今日这么早起身出屋,还是头一遭。
赵妧的耳根子有些发烫,扣在竹箕两侧的手倏然握紧,半晌,才轻声道:“杏花花期要过了,阿妧……想将花瓣收起来,学着做杏花酿。”
沈奚听了这话,不由愣了一下。
沈家公子聪明绝顶,自小学什么会什么,后来跟沈老夫人学得一手杏花酿,酿出来的香醇引得人人称道,于是每年酿的酒都有人来讨。
可惜今年春至,他大半时日都耽于过往与自咎,反倒没了以往的闲情雅致,而今抬头一看,杏花竟要凋败了。
沈奚一时无言,片刻,只“嗯”了一声。
赵妧看他一眼,又垂下眸:“沈公子早起,是有什么事吗?”
沈奚点了一下头道:“今日宫中月选议决,苏时雨恰逢休沐,想必会来,她是个赶早的人,大约辰时前就该到了。”
赵妧一听这话,连忙道:“那阿妧这就去为苏大人备茶。”说着便端着竹箕要走。
沈奚看了眼她的背影,默了一下,唤了句:“赵妧。”然后拄着杖,慢慢走向庭中,自杏树上压下几根花枝细看了看,淡淡道:“你竹箕里的都是残花瓣,酿出来的酒如何可口?花开堪折直须折,枝稍头几株已开到极致,不采摘也当败落,不如转作佳酿,反能留存许久。”
他说着,手腕轻轻往下一撇,任纯白的杏花瓣拂过眼角泪痣,折下几枝极艳极静的杏花往赵妧的竹箕里一抛:“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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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明天再接再厉。
一一八章
怀中竹箕蓦地一沉, 柔软的花枝擦过手背。
赵妧的心如擂鼓,不知所措地立着,半晌抬起头来,却见沈奚早已拄着杖,在院中的石桌旁坐了, 眸光渺渺, 不知在想什么。
不多时, 苏晋便到了,随她一同而来的还有苏府的管家七叔, 从太医院带来的药材也是由七叔拎着。
沈奚的目光落在苏晋被细布包裹的指间, 心下里一沉,问道:“朱沢微为难你了?”
苏晋原不想答这话,但也知道凡事瞒不过他, 叮嘱着七叔将药材交给沈六伯,才一点头道:“是, 从前收养过我的苏府败落了, 府中有一小妹上京寻我,与一名太仆寺的赶马使丞同路, 途中失了马,朱沢微把这笔账算在我头上,但眼下已无事了。”
沈奚却知她说来轻描淡写, 这事却没那么容易过去, 又听她言语中提及太仆寺, 便问:“朱沢微可也提了让我不日上任?”不等苏晋回答, 便云淡风轻道,“也好,住在赵府终归不妥,不如早日搬去典厩署,听说在京郊,养马千匹,草色迢迢,总好过困于一隅。”
一旁的赵妧前来奉茶,唤了句:“苏大人,沈大人。”
苏晋道了谢,看沈奚提了茶壶为自己斟茶,想了一想道:“你要搬去太仆寺也好,覃照林近日已回京师了,我让他随你与六伯一同前去,左右我常歇在宫中,有金吾卫护卫。”
杯中水满,沈奚将茶盏推到苏晋跟前,又替自己斟了一盏:“这么看来,朱沢微已心焦气躁,你不该赶在这个关头去刑部。”
苏晋知道沈奚的意思。
朱沢微甫一上台,位子还没坐稳,大随已是内忧外患。他从前只顾夺储,是以运筹帷幄不慌不忙,而今天底下的大事全都涌到他一人跟前,顾暇不及,难免心急着将东宫一党全都赶尽杀绝,这点从太仆寺失马的案子便可看得出来。
倘使苏晋在这个关头升任刑部侍郎掌了刑罚大权,朱沢微怕是一日不杀她一日没法睡安稳。
苏晋道:“我知道,可是如今你与我,还有殿下,谁又不是命悬一线?朱沢微手握吏部,势必借着单月选双月选,往各部各寺安插自己人手,我只有去刑部才能遏制住曾友谅,才能以问案之由挟制住羽林卫。挺过这一时,你我就有喘息的契机,否则等到入夏,朱沢微的凤阳军就该到了,若不能赶在这之前救出殿下,殿下便真的没命了。”
可你只是独自一人,如何挺得过这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