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萧疏说走,却也没出诗社,站在池塘边喂鱼。应亦骛选了个好时间,今日的豳都风清日朗,将四下都照得透亮,小池塘上折着水光粼粼,三两株荷花也不显单调,反而别有一番意趣。

来人给他送上名单,程萧疏大致扫过一眼,没瞧见有姓乔的,心情不错,往下多喂了些鱼食,问:“那个穿蓝色松鹤袍的叫什么?”

“鸿胪寺卿褚同方的次子,唤作褚语海,现任国子四门博士。”

程萧疏果然从请帖上捉到这个名字:“我瞧他年轻,今年中的进士?”

“他是今年的状元。”

难怪了。程萧疏将名册扔回去:“我晚些时候再来。”

他一路风尘仆仆,说全然不疲惫倒是假的,连着好久都没有动静的脑袋又开始作疼。程萧疏强行忍下,回府后睡到日暮才又人模狗样地出来,跑马到怀远坊,应亦骛办的诗会约莫已经结束,一众文人结伴离去,那个名唤梁盼烛的见了他也向他问好。

程萧疏只颔首应下,并不下马,此人却也不在意,梁盼烛笑着试探道:“五公子现今可算是如愿以偿了?”

外界已隐隐有风言风语,道此人摔坏了脑子,现下与幼儿无异,在太后与怀王面前更是稚言百出,不过寿德长公主还令人瞒着,不叫外人知晓。又见他近来似乎确实不太对劲,梁盼烛也心存疑惑,他早些知道情况,也好早做打算。

程萧疏果然皱眉:“什么如愿。”

梁盼烛故作惊讶:“应兄今日开办诗社,并未邀乔兄,五公子难道不知?”

“乔煊柳?我知道了。”程萧疏思量片刻,不再理会他,很快离去。

这般遮掩却又平和的状态,看来传言大概属实,到可以跟太子殿下回话了……梁盼烛皱起眉头,可是既然如此,为何徐涂温那人一点动静也无?

程萧疏听了应亦骛并未邀请乔煊柳的事,心情大好。先前聚会的地方只剩几个下人打扫,四下都挂着诗文,程萧疏细看过去,目光很快寻到署名标了应亦骛的诗作。

他反反复复读了两遍,心里又咂摸很久,旁边还应和了几句,与应亦骛所作的这篇正好对齐,好一个天作之合,再看作诗人,果然是那个褚语海。

下人清扫整理完毕后,悉数离去,但静寂不过太久,他又听到脚步声,程萧疏侧身转入诗文遮挡,只闻两个男子相谈甚欢,其中一个恰好是他熟悉的声音。

“今日多谢你了。”应亦骛道:“前些日子我在白鹤观,故而好些日子未回你的信,忽然邀你入社,还怕你觉得唐突。”

“怎会?”褚语海双目炯炯,答:“今日能入社已觉荣幸之极,应兄愿意邀我,我很是开心。”

他的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其实经应兄指点后,我还写了些新作,只是先前人多,有些羞于拿出,恐贻笑大方,不知现下应兄可否再点评几句?”

应亦骛为他的勤奋惊讶,立刻颔首:“你若不觉我才疏学浅,自然愿意。”

他二人当即选了个案桌坐下,褚语海悉数将自己所作诗文默写好,忐忑交由应亦骛,应亦骛笑着查看过后,执笔同他细说。他醉心诗文,一时也未注意距离,不知不觉间头与褚语海靠得极近,连发丝都快要触碰到。

褚语海神游天外,根本无心关注他在纸上做了怎样的批注,又指点了些什么,脸烫红成一片,直到应亦骛笑着道“好了”,又抬起头来时,他方才意识到失礼,仓促后退一步。

应亦骛并未多想,只当他被这样多的评析吓到,于是又像待程赤寰那样好好同他说:“已进步许多。”

褚语海听他待自己语气如待幼子一般,不免失落,但很快便支起笑容:“都是应兄指点得好。”

他二人客气两句,话题见底,褚语海收好诗文准备离去,想了想又问:“先前曾在信中听应兄提及,道与乔公子私交不错,不知今日为何未邀他入社?”

乔煊柳的诗文他也是看过的,今日未见他。可许多人都对此人的文采仰慕已久,看着似乎有些遗憾。

应亦骛苦笑一声,既然将此人引为半个知音,便也不与他弯弯绕绕,直说:“原本是准备邀他的,可后来还是决定作罢。我与乔公子的夫人谷净濯有些龃龉,他如今又身在谷府中,不想令他为难。”

“原是如此。”褚语海却不觉遗憾,反倒轻松:“想来乔公子能领会应兄一片苦心。”

“但愿。”应亦骛道。

话已至此,褚语海便是再依依不舍也不得不走,堪称一步三回首,又与应亦骛定了下次诗会的时间,方才离开。他走后应亦骛还坐在原地练字,而程萧疏仰头看过其余众人誊写的诗文,倒也不急着出去。

良久过后,他抬手向外弹出数个铁珠子,引起一阵动静,果然惹得应亦骛起身查看,连笔墨也来不及收拾。

程萧疏方才不紧不慢地走到案前,拿起他方才练字的纸细看。

只见上头规规整整写了几首诗文,落款处唯有一个小小的乔字,恍若写得隐忍又柔情百转,不知提笔人心绪如何复杂,又是何滋味。

应亦骛回到院中时,程萧疏正在拒绝姑姑端来的汤药,他一脸莫名其妙:“我几时要喝药了?”

姑姑则温言劝道:“这也是长公主的心意,也是等五公子身体养好了才端来的,乖乖喝下啊。”

程萧疏则油盐不进:“姑姑乱讲。既然我身体已然大好,又没顽疾,做什么喝药。”

应亦骛已然心知肚明,只担心程萧疏一瞬把事情抖出来,让寿德长公主误会是他二人一齐骗她,那样岂不令长辈寒心?可程萧疏确实没什么问题,叫他喝药也怕会喝出问题来,于是上前劝道:“姑姑放心,我一会儿就哄他把药喝下。”

这些时日来,这府中众人也对他亲切了些,姑姑并未推拒,谢过他后便放下汤药离开。

应亦骛端起药准备倒掉,忽然听得程萧疏问:“今日可还开心?”

“自然。”应亦骛看向他,听着这语气不对,可程萧疏分明又笑着,真是叫人难以捉摸。

“我看不见得。”果然,他如是说。

应亦骛只得将药放回去,大惑不解道:“何出此言。”

程萧疏盯着他,背出他今日在纸上写下的乔煊柳的诗句。背得一句应亦骛还可以理解为程萧疏去开窍读书了的巧合,可每首都与他今日在纸上写下的都相同,那便令人细思极恐了。

想起夜里莫名其妙的声响,应亦骛背后发凉,问:“是你?”

程萧疏面色如常,自然应下。

他却觉得如坐针毡,不自觉后移些许:“你几时去的?”

但他越退让,程萧疏反而越凑近的那些混账事不可恨不该死么?程萧疏你别以为人人都要喜爱你!”

“我该死?”程萧疏记忆中自己还是第一次被这样指着鼻子痛骂,他将元凭陵送回目瞪口呆的程萧昕怀里,百思不得其解,迷惑至极,也气得要直直晕过去:“我究竟是怎么了,后来才会喜欢上这样一个人?”